早上嘉敏出门的时候,还小小庆幸了下嘉言被胡嘉子拉去作客,不然少不得追问到底,然而转念一想,多半也是祖二郎所为。
婢子她只带了竹苓,却让安平带了十余人骑马跟着。虽然料想即便是内卫,也不至于太为难她,但是万一有冲突,也算是个缓冲。上次昭诩迎亲的变故让她觉得,凡事多备着点,总不会有坏处。
登车出门。
嘉敏还没什么,因知道今儿坐车耗时不短,早早叫甘草准备了小食,闲书。倒是竹苓,神色里颇有些担忧和不安,虽然碍着嘉敏,并不敢掀起车帘子,目光却时时往外飘,在帘与窗的空隙里。
嘉敏被她这神色扰得不安,摇头道:“你要看就看罢。”真是,要甘草也就罢了,竹苓一向是沉得住气的。
竹苓闻言,如获大赦。看了盏茶功夫,倒还真让她看出门道来,与嘉敏说道:“姑娘,有人跟着我们。”
嘉敏“嗯”了一声:“爱跟就跟着呗。”
竹苓:……
“可是待会儿……”
“什么?”嘉敏从书里抬头看住竹苓。
竹苓一下子卡了壳,两个眼睛又往外张望。嘉敏失笑。车虽然不怎么晃,但是书她也不是很看得进去。李十一郎出城,可以往南走,也可以往北走。以祖家的经营,如果往南走,大约也用不上她。
不过也难说,兴许就是定的南走,这花枪耍得可远。她知道王妃和昭诩都不赞同她走这一趟,然而她先前已经救了李九娘,这不过举手之劳,她实在有点拉不下脸来拒绝--可见的江山易改,本性难移。
兴许还有隐隐的愧疚感:前世李家并没有遭遇灭门。
她猜不透这其中哪里出了差错,前世郑三同样为太后所宠爱,李家却没有被灭门。难道说,前世太后并没有杀掉李郑氏,没有引爆郑三的恨意?换句话说,前世,太后并没有察觉到李郑氏的存在?
这并非不可能。
郑林固有其肆无忌惮的一面,也并非没有谨慎小心的时候。而李郑氏的聪明更是毋庸置疑,未尝不明白自己的危机。
--她自然不会知道贺兰初袖为了保命,把郑念儿出卖给了太后。
因百思不得其解,而郑林上位到底是得她之力,更不知道萧南是不是也在其中掺了一脚……嘉敏掩卷叹了口气,真真飞来横祸。
但听得“吁--”地一声,外头传来车夫的声音:“公主,安业坊到了。”
嘉敏应了一声。
照祖二郎的计划,她这日要去五个坊的宅院,分在不同方向。天知道那些宅院都谁的产业,想必祖二郎有的是障眼法。后头盯梢的见她朝着安业坊来,只当她接了李十一郎会从定鼎门出,便都往定鼎门布置人手了。
说到底,内卫不比羽林卫。以羽林卫守九门,人手轮换,绰绰有余,而内卫不行。内卫亦不敢过于迫近,只要她没出城,连上来问一句都不敢--便是南平王不在京中,真当南平王世子吃素的么。
嘉敏下车,稍事休息,招呼侍从饮水进食。换马,换车,换人。都是吃饱喝足,休息够了的好马,又能跑一轮。
这时候日头还早。到中午嘉敏已经去过两个坊,人也跑得奄奄一息。在明教坊用午饭--也是早早就有人备下,她到的时候,饭食还热着,最最难得,竟还能合乎她的口味--这个祖二郎可真是个能干人。
再登车的时候,竹苓忍不住了,说道:“姑娘……”
“嗯?”
“姑娘不出城么?”竹苓问。
嘉敏知她其实想问李十一郎什么时候登车。当然竹苓是不必瞒的,只不过计划里并没有这一项。便只避重就轻说道:“我问哥哥要了夜行的令牌,便晚些回来,也是无妨。”
竹苓便知道这日行程还有大半了。过了片刻,又问:“姑娘一直都知道李、李御史的下落么?”
嘉敏笑道:“我怎么会知道。”
竹苓“哦”了一声,不再言语。过了午时,倦意渐渐上来,嘉敏昏昏然歪在车里,幸而车内极是宽大,容她合衣而卧。倒是竹苓精神奕奕,时时往窗外看。一时又说道:“姑娘,他们往长夏门去了。”
这已经是第四处宅院,内卫跟着车驾从城东跑到城西,又从城西换到城北,差不多跑了有大半个洛阳城。嘉敏和竹苓不过在马车里休养生息,车夫与侍从也换过几轮,这些内卫却跑得筋疲力尽。
“陈将军,这样不成!”便有人喘着气说,“怎么看、怎么看兰陵公主都是在耍咱们啊。”
那头领不过二十余岁,面貌颇有些英俊,眉目里却大有阴沉之意--如果是昭诩或者李十一郎在,兴许已经脱口叫了出来:“陈许!”正是正光五年秋,在西山伏击李家兄妹的羽林卫幢主陈许。
原本李家的意思,这位虽是奉命行事,但是手上好几条人命在,不能留。奈何昭诩先前答应过保他一命,李家感激昭诩救命之恩,也就抬手放过。然而死罪可免,活罪难饶--有这句话在,陈许进宫做了内侍。
他那位嫁入崔家的姑姑也被休弃回家,一年不到,郁郁而终。
到这时候,他自然也知道兰陵公主出门的目的多半是为了拖住他们--起初都以为她会仗着南平王与南平王妃,便吃定了他们不敢查她车驾,强行送人出城。虽则上头交代过,不能惊了兰陵公主……
但是交代归交代……这千载难逢的机会,陈许自问这辈子不会有第二次--他是万万不会放过李十一郎的。
然而……
即便是如此,最后李十一郎会不会借公主的车驾出城,却仍然是个难以判断的事情。兴许就纯粹消遣他们一天就完了,兴许……
无非就是看死了他们内卫人手不够。
如果兰陵公主今日出行,纯粹只为消遣他们,那么李十一郎会从哪个门出城?陈许低头沉思片刻,那要看他是南下还是北上了。南下?南下固然可能得到高官厚禄,然而这满门血仇,换谁放得下?
南朝不提北伐,到如今,有近四十年了。
陈许唇角上勾,一个嘲弄的笑容--被哄骗跟着兰陵公主车驾跑马整日,是他失算,但是兰陵公主这日出行,却至少给他们确定了一个时间上的范围--如果李十一郎要出城,那多半会选在今日。
毕竟,城里的搜索已经越来越紧了,那庇护他的人……自古以来,能有几个程婴、公孙?便有,李十一郎也不姓赵哪。
“上东门,”陈许狞笑道,“我们往上东门去!”
“那盯公主车驾的人……”
“继续盯着,继续汇报!”陈许一提缰,率先往北去了。
在陈许没有留意到的地方,一个卖糕的小贩默默目送了他们的远去。然后麻利开始收摊。
“阿信,今儿这么早就收摊了?”边上卖梨的小贩吆喝问道。
那却是个沉默寡言的人,“嗯”了一声,不太情愿地解释道:“小舅子这两日成亲,叫早些儿回去帮忙。”
“哟,那大喜啊……”
“可不是……”
口里说着,人渐渐就走得远了。
想到只要去最后一个地方了,嘉敏也有些振奋。
去了这处,就真出城了。城外有璎珞寺,进寺上一炷香,也算是礼佛了。这时候往外看,日头遥遥,就要落下。
进城的人多在清晨,出城则多在傍晚。要说验明正身,自然清晨出门,守门人最为疏忽大意,到傍晚,又手忙脚乱,容易糊弄。嘉敏也拿不准李十一郎会在早上出城还是晚上。反正她是一早就出来了。
早有早的好处,晚有晚的优势--毕竟出了城,有夜色掩护,更不容易被追击。
嘉敏心里盘算着这些事,却听竹苓惊叫一声:“有人、有人--停车!”
嘉敏转眸去,看到竹苓目色里的惊慌。
“停车!”她说。
车方缓,就有一团黑影直蹿上来。车外悄无声息,稳稳又前行。嘉敏定睛看时,不是李十一郎却是哪个?
竹苓端的好眼力。
进了车,喘息未匀,李十一郎朝嘉敏欠身道:“惊到公主了。”
嘉敏微微一笑,道:“李郎别来无恙?”心里想的却是,他怎么在这里?他是要借她的车出城么--之前不是说好,只作疑兵?
“坐。”嘉敏又道。
李十一郎点点头,亦不与她客气,坐下匀了气息,说道:“他们往上东门去了。”
这话没头没尾,但是嘉敏一时竟听懂了--祖二郎原本的计划,是以嘉敏的车驾吸引内卫疲于奔命,送李十一郎从上东门出城,但是不知道什么缘故……兴许是被看破了,如今上东门已经出不去了。
所以不得已,只能折回来,借助于她的车驾。到这当口,嘉敏自然不能拒绝--这应该也是在他们算计之中。
嘉敏点了点头,忽道:“原来李郎君是要北上。”
李十一郎深吸了一口气:“让公主见笑了,李某虽然不才,终不能容父祖含冤于九泉之下长候。”
“那李郎君是要--”
“清君侧。”李十一郎说。
清君侧,真是个好借口,嘉敏默默地想,前世她爹进京,也是这个借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