嘉敏看得眼花缭乱。
起先不过来了苏木和苏叶两个,一炷香功夫过去,外面又多了七八个,到三炷香烧完,院子里已经黑压压跪了四五十人。谢云然一句一句吩咐,来来往往的人。一个时辰过去,谢云然轻舒了口气,挥退了所有人。
四月端了参茶过来,谢云然小饮一口润润喉,对嘉敏说:“姨娘大致是在今儿早上寅时初,穿了羊嬷嬷的旧衣冒充底下人跟着水房阿袁出的府,途径西市车马行,我估摸着是会雇车,从上阳门出城。”
说到这里,凝神想了片刻,又补充道:“可能会雇马千里车行的车。按时辰算,这会儿该是才出城不久,车马不会走得太快,姨娘也不会走小道,这时候追出去,太阳落山之前,应该是可以追到。”
算来温姨娘前半辈子只出过一次远门,从平城到洛阳,那时候自有府中长史为之打点和计划,该带的行李,在哪里歇,哪里用饭,一路驿馆自不必多说,南平王府的车马,驿站自然不敢怠慢。
而这次,温姨娘自个儿计划了全部。从衣物到饮食,银钱到路线,不说滴水不漏,大致竟也还合理,谢云然不得不惊叹,到底是贺兰初袖的亲娘,平日里无所用心,真个用起心来,其实也不差。
嘉敏起身道:“我去追!”
谢云然却按住她:“让阿言去!”
“啊?”嘉言呆了一呆。
谢云然解释道:“三娘免不了心软,到时候姨娘哭闹起来,场面也不好看。”
还不止是场面不好看。之前三娘因着竹苓的死,已经伤心了好些日子。温姨娘又哪里是竹苓能比。她这次出走,为的是贺兰初袖,母女连心,要到时候狠心说出什么不好听的来,三娘岂不难过。
嘉言就不一样了。温姨娘敢闹三娘,可不敢闹嘉言——多半以为是王妃的意思。
谢云然没有挑明了说,嘉言也有些发怵——这温姨娘要是哭起来,难道她要打昏她拖回来?到时候不说阿姐,就是哥哥恐怕也会埋怨她。怎么说都是长辈……嘉言闷闷地道:“叫哥哥去不好?他跑得快!”
谢云然:……
“你就不怕言官参你阿兄一个欺凌庶母?”谢云然道。温姨娘不怕三娘,自然也不会怕昭诩。昭诩对这个姨娘,简直比三娘还心软,要拉拉扯扯让别人看见了,还不知道传出什么风言风语呢。
“还有这等事?”嘉言听来简直像天方夜谭。
嘉敏推了她一把:“叫你去就去,啰嗦什么!”
嘉言:……
合着都联合起来欺负她一个……
嘉言心酸了一把,还是认命地去了。临走只与嘉敏声明道:“我要得罪了姨娘,哥哥面前,你可要给我说好话。”
嘉敏道:“嫂子在这里呢,轮得到我说!”
嘉言:……
待嘉言身影消失在门口,谢云然方才与嘉敏笑道:“阿言倒是听你的话。”
嘉敏“嗯”了一声,自个儿不能去,总是担着心。当然嘉言并没有欺负长辈的爱好,但是在温姨娘想来,她竟然用王妃来压她,多少也是不自在。
“嘉言定然能带姨娘回来,”谢云然道,“这个不需你担心,需要担心的是另外一件事。”
嘉敏抬头看住她:“什么事?”
“依我看,姨娘该是得了咸阳王妃的消息。”谢云然说。
嘉敏点了点头。
“虽然不知道消息如何进来……”谢云然皱了皱眉,家中仆从甚多,难免良莠不齐。
昭诩迎娶她时候的变故,后来细察下来,竟牵涉到十余家下人,皆宗室大臣,高门朱户,有姻亲,有死敌,也有风马牛不相及。私下想过多少次,实在想不明白,谁能够牵起这么大一张人情巨网。
之后各家都有整顿下人,然而……温姨娘还是得了消息,说明这张网仍然存在。
“……但是从姨娘打听的路线来看,确实是得了消息。”谢云然跳过这个念头,这不是追究的时候,“且不管真假,咸阳王殉国,咸阳王妃下落不明,无论如何,姨娘都是坐不住的,除非三娘你狠得下心……”
狠得下心软禁温姨娘。
但是谢云然很怀疑,即便三娘狠得下心,那张网运作起来,温姨娘未必就逃不出去。
嘉敏道:“如今朔州这么乱,姨娘连远门都没出过,哪里吃得消这个。就是拼着被姨娘埋怨,我也不得不——”
“如果姨娘绝食呢?”
“她要不吃,苏木苏叶,明松院里上上下下谁也不许吃,”嘉敏不假思索地说道,“姨娘就是可怜身边人,也坚持不下去。”
谢云然:……
她该说一句知母莫若女么。
却摇头道:“起初兴许是这样,可是三娘啊,苏木苏叶,哪怕明松院里所有人加起来,如何比得上咸阳王妃?这是其一;其二,云朔那边如今还乱着,咸阳王妃更确切的消息也不是一时半会儿拿得到,姨娘心志不舒,忧伤肺,怒伤肝,思伤脾,长此以往,倘若因此病了,你又能如何?”
嘉敏:……
她能阻止温姨娘自戕,不能阻止她自苦,就是所有人加起来,也不能钻到她心里去,让她不难过,不伤心,不因此一病不起。
谢云然拍拍她的手,做出结论道:“三娘,姨娘并非无知小儿,你不能为她做主。”
“可是——”嘉敏迟疑了一下,不是她瞧不起温姨娘,只是——“姨娘虽然不是小儿,但是自来心思简单。从前我们在平城,也少有交游,少有出门,少有访客。有父亲在,也没有人敢欺凌到我们头上来,几乎就是关着门过日子,简单得不能再简单。于世事,于人心险恶,姨娘几乎是一无所知。”
三娘这是灯下黑啊,谢云然忍不住摸了摸嘉敏的鬓发,摇头笑道,“那咸阳王妃与三娘你,到底是如何生出这么多心思来的?”
嘉敏:……
她可以说是因为死过一次,而贺兰初袖……她能说她天赋异禀吗?
“即便姨娘真个无知,”谢云然道,“你也可以慢慢教她,把朔州发生了什么,外面有些什么,都说给她听,如果她还是执意要走,三娘,姨娘不是你的婢子,她是你的长辈。你要尊重她……包括尊重她的选择,她的决定。”
嘉敏:……
即便是她的婢子,她也主宰不了她的生死——比如竹苓。
每个人都有每个人的选择,哪怕是温姨娘。那或者是对的,即便贺兰初袖对她十恶不赦,对于温姨娘来说,她始终是手心里的肉。她割舍不下。
嘉敏用力闭了闭眼睛。
“与其让姨娘一心想着逃出去,或者以死相逼,”谢云然道,“不如三娘你把外面发生了什么,会发生什么,拣能说的说给她听,一次说不通,多几次就好了。”
“那要是、要是姨娘还是要走呢?”嘉敏眼圈已经红了,光是问出这句话,对她都不容易。
“如果她还是要走,”谢云然微叹了口气。那不是如果,是必然——天底下做母亲的,谁舍得下自己的儿女。三娘虽然也是姨娘心尖子上的人儿,但是如今三娘好端端在家里,贺兰初袖生死不知,怎么取舍,还用猜么,“三娘你倒是想想,让她一个人逃出去的好,还是你派人护送她去的好?”
“派、派多少人?”嘉敏哭着问。
三娘是完全乱了阵脚,从前多冷静的人,便是昭诩和她的婚礼上出了天大的变故,都能冷静地分派人手,怎么到了这会儿,竟只能哭着问她“派多少人”——谢云然是有所不知,无他,人的依赖性而已。
谢云然心里算计了片刻,说道:“我想是百人上下,具体多少,还须得问你哥哥。”
嘉敏“哦”了一声,是她糊涂了,这等事,自然要与昭诩商量。
谢云然按着嘉敏进了晚膳,到申时末,嘉言果然回来了,嘉敏往她身后一看,没有人,脸色就有些发白。
嘉言忙道:“姨娘回明松院去了。”
嘉敏一想也对,温姨娘又不是囚犯,押到这明曜堂来受审,何况她和温姨娘私下里什么话都好说,在谢云然和嘉言面前反而束手束脚——不好下了温姨娘的面子。
因说道:“你做得很对。”
嘉言难得被她阿姐夸奖,一时洋洋得意道:“可不——可累死我了,阿姐和嫂子可要好好犒劳我……”
嘉敏:……
嘉敏问:“姨娘可还好?”
嘉言“嗯”了一声,却摇头道:“不太好。”
嘉敏扬眉,还待要细问,忽然外头七月通报道:“姑娘,世子回来了。”
昭诩大步进来,一看两个妹子都在,“咦”了一声:“今儿什么事,把你们俩都给刮来了?”
嘉敏和嘉言几乎是齐齐“啊”了一声,这才想起她们来找谢云然原是因为元明炬娶亲,王妃想考考她们姐妹,叫她们姐妹备礼。嘉言、嘉敏姐妹两个都不很擅长这档子事,特特里来求教嫂子的。
谁想——
嘉敏耸拉着脑袋道:“哥哥,姨娘要去朔州找袖表姐,你说怎么办?”
昭诩吃了一惊:“如今朔州乱成这样,哪里能让她去——”
“如果她一定要去呢?”
“咱们府里又不缺人手,看管起来慢慢劝就是了。”昭诩不以为然地说。
“如果姨娘绝食呢?”
“那就明松院上上下下,谁也别想吃!”昭诩恶狠狠地道,“一口水都别想!”
谢云然:……
这兄妹俩绝壁是亲生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