孝昌元年正月初九。
这当然不是个寻常日子,新君登基,改年号,天下戴孝,都是明显的记忆点,并不同于面目模糊的每一天。但是谢云然后来想起来,只记得昭诩这天其实是回了府的,但是她没能见到他。
虽自腊月中旬起,昭诩就开始忙,夜宿皇城也是寻常。但是这天她没有见到他,后来想起,总觉得遗憾,分外遗憾。
如果早知道会有离别,也许该把每次见面,都当成最后一次。
这时候天已经快要黑了,暮云深垂,银月在云层间,像只小小的耳坠。
南平王妃眉目里有踌躇的颜色。她想昭诩多半是猜到了,这孩子,消息倒是灵通。当然这也没有什么,迟早他都是会知道的。昭诩也不是外人。因说道:“太后让我带三郎去昭阳殿。”
昭诩沉声道:“母亲不先问过父亲么?”
南平王妃迟疑了片刻。
她当然知道,原本是该问过丈夫的,但如今箭在弦上,不得不发——太后之前连她都瞒过了,应该打的是瞒过天下人的主意,奈何被高阳王捅破,如今仓促,又如何去询问千里之外的南平王。
南平王妃道:“怕是来不及。”三郎不上位,宗室里有的是小儿等着上。高阳王就是头一个,所以太后才命她即刻带三郎进宫。
“三郎还小。”昭诩道。
这孩子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不知道为什么母亲不把自个儿交给哥哥,白白手舞足蹈兴奋了半日,如今脸上已经大有委屈之色。
“二郎是……不赞成么?”王妃诧异道。
三郎登基,对二郎只有好的。
从此不必担心爵位旁落。何况他是皇兄,天底下难道还有比他们更亲近的关系么。昭询年幼不能亲政,太后垂帘,这外头的事,可不都他们父子说了算——亦不必怕日后功高震主,都自家人。
昭诩走近一步,王妃知机,目光左右一梭,羽林郎也好,宫人也罢,都会意地退开三步,给他们母子留下空间。
昭诩低声道:“要日后三郎成人,太后不肯放手呢?”
南平王妃:……
原来怕这个,南平王妃心里一松,她当然也盘算过,三郎是她儿子,还不是昭诩那样只挂个名头,是真真她生的,她养的,岂能不为他打算。然而昭诩能有这份心,足以让她欣慰——没白疼他。
王妃道:“二郎也说了,三郎如今还小,到她能亲政,还有十余年呢,到那时候——”
说句大逆不道的,太后未必活得这么长,即便活到了那把年岁,也老了。还能像如今这般,死死把着朝政不放。
昭诩道:“母亲不记得冯太后了么?”这位就是熬死了丈夫,熬死了儿子,连孙子也熬到成年,把持朝政一直到死。
王妃当然知道她。胡太后对这位可钦羡得紧。儿子恨她又如何,还不老老实实被攥在手心里,一直到死。她对孙子未尝不严酷,偏偏孙子还亲近她。生前死后,一直厚待冯氏。前后两位皇后都姓冯。
长公主亦下嫁冯氏。原本还谋划过为太子迎娶冯氏,只因冯氏女年幼,太子妃空了许多年,一直到太子事败。
这样的成就……实在是每个后宫女人梦寐以求。然而对于这时候的南平王妃,这显然不是个正面例子。
太后垂帘听政也就罢了,三郎实在小,她总不能指着这孩子处理朝政,但是待三郎渐渐长大……三郎会亲近阿姐多过她这个生母么,如果阿姐果真命贵,十余年后,她还会把持朝政……不放么。
“孩儿知道母亲与太后情深,但是,”昭诩的声音压得更低,低到王妃几乎疑心他是不敢把这个话付诸于口,这样大逆不道的话,“但是母亲扪心自问,姐妹与儿子……孰亲?”
王妃退了一步。
昭诩扯住她的袖子,再问了一句:“外甥与儿子……孰亲?”
太后能杀儿子,难道就不能杀个外甥了?太后连儿子都杀,如果权力冲突,对她这个妹子的容忍度会有多大?如果三郎登基,十年之后面对的命运,就如钦儿一般,景浩毫无疑问会站在三郎这边。
王妃忍不住低头看了一眼,昭询咧嘴冲她笑。她忽然想起,皇帝其实是很少笑的。更不会笑得这么没心没肺。
他还不如阿言快活呢。
这个念头过去,很快又被下一个念头占据。阿言是个女儿家,傻乐就傻乐吧,她还指着三郎长成男子汉大丈夫有一番作为呢。天底下还有比当皇帝更大的作为么。前线沐血奋战的将士,而荣耀归于天子。
天下都是他的。
一时想起太后的威风,一时又想起昭询也姓元,他元明钦当得天子,同一个祖宗传下来的,三郎就不成么。
二郎……二郎莫不是嫉妒了?
王妃这里天人交战,看昭诩的目光变了又变,二郎当然是要袭爵的,他是三郎的亲哥哥,就是把爵位再提一提也没什么。怕就怕从前他是没把三郎放在眼里,毕竟年岁差距在这里呢,但是眼瞅着……
王妃深吸了一口气,有别的声音在提醒她不该这么想,昭诩这孩子对三娘和六娘的爱护是阖府亲眼所见,但是那又怎么一样,三娘和六娘都不过是女儿家,迟早是要出阁的。出阁也是家族助力。
而三郎——
“母亲,把三郎给我。”昭诩说。
南平王妃再迟疑了一下,她心里实在乱得像麻。
其实昭诩至少有一句话是对的——该先问过景浩。虽然说三郎是自己的儿子,他的命运她能做主,但是景浩也许能比她果断一点,王妃想。忽然背后响起一个声音:“王妃在这里啊,倒教奴婢们好找!”
是阿朱和阿碧,竟联袂而来。
南平王妃吃了一惊,脱口问:“你们俩不在昭阳殿,来这里做什么?”
阿朱笑吟吟道,“王妃迟迟不归,太后挂心着呢,叫我们俩来催,谁知都说王妃已经进宫了——三郎来,姑姑抱抱。”
昭询是常进宫,阿朱、阿碧见得极多,早就混得熟了——何况这娃原本就不认生。登时咧嘴就笑,又冲着阿朱伸出肉鼓鼓的手臂了。
昭诩:……
这娃到底知不知道什么叫亲疏啊。
眼看着王妃就要把昭询递过去,昭诩到底急了,再上前一步,猿臂一伸,就要先于阿朱抱住昭询。
说时迟那时快,昭诩只觉耳边风过,风中仿佛有刃,几乎是下意识手一缩——
阿朱抱起昭询笑道:“哟,世子还舍不得弟弟呢,来,三郎,咱们和哥哥道个别,明儿再见了……”
“母亲!”昭诩冲王妃喊道。
南平王妃一横心:“二郎忙你的去罢,三郎的事,有我呢。”
“母亲!”昭诩再叫了一声。
南平王妃微叹了口气转身。昭诩见事不可为,冲上一步,眼前衣袂一闪——是阿碧。方才阻拦他的也是阿碧。昭诩和阿碧不同,昭诩的功夫在阵前杀人是管用的,在这投鼠忌器的场合,却是施展不开。
何况有阿朱这等机灵人在,才交手不过三五招,阿朱已经召来内卫,“拿下!”阿朱说。
“阿朱!”王妃皱眉道,“二郎他——”
“王妃莫要担心,”阿朱咯咯笑着,亲了昭询一口,昭询一张胖脸都笑皱了,“世子一时冲动,过一晚就好了。”
“可是羽林卫——”
“我来之前太后就说了,这月余,世子实在辛苦,”阿朱若无其事地道,“如今新君已经登基,也该好好歇上几天了。”
“可是羽林卫——”王妃重复了一次。
“太后方才已经召了九郎进宫,世子休息这几日,由九郎暂代。”阿朱轻描淡写地说,又低头去逗弄昭询了。
她心里其实没有这么轻松,要说统兵之能,元明炬自然远远不及南平王世子,但是眼下,他已经是最好的了。到底人面儿熟,应该不至于出大乱子。只要三郎登基,这个软,南平王世子是不服也得服了。
她这时候真服的还是太后。三郎登基这样天大的好事,她实在不知道南平王世子为什么会反对。她连反对的理由都找不出来。但是太后这么说。她问为什么,太后叹息说:“人的心呐,难猜着呢。”
那她是怎么猜到的呢。
阿朱笑嘻嘻逗着昭询,几个人往昭阳殿去了。
昭阳殿里灯火通明,这是个注定的不眠之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