嘉言在祖家外宅已经住了近两个月了。这样足不出户的日子,还是她有生以来头一次。虽然有胡嘉子相伴,到这时候也到极限了,虽然不至于上蹿下跳,但是同样的话,已经问过三十遍。
“……没有,没有新消息,郎君说如今京里形势渐渐稳定下来了。”
“不,表哥没有消息。”
“你家里如今还围着呢,没有人出来。你阿姐又不傻,她怎么会出来。”这几句话,胡嘉子睡觉都能反射性脱口而出了。
嘉言却不好糊弄:“既然京里局势都稳定了,那些出城避难的也该回来了,没准我哥哥就……”
“就算表哥回来,也不知道你在这里。”胡嘉子打断她,“而且郎君说,表哥应该会北上。不然他回来能做什么。你也说了,表嫂如今身子不便,三娘没法带她走,难不成表哥就能带她走?”
“阿嫂快要生了。”嘉言掰着指头算时间,简直愁肠百结。真的,什么时候闹事不好,偏赶在这当口。
“待姑父回来……”胡嘉子总是这样结尾,“就好了。”
几乎每个人都这么说,等父亲回来,就是一场翻天覆地的变化。嘉言心思简单,倒没多想她家三郎可能上位的事,只估计着,恐怕元明修没这么得意了。但是父亲一直没有回来,想是战事不顺。
嘉言打小见父亲的时候就不算多——虽然比嘉敏要多上许多。她小的时候有天突然看见家里多了个男人和母亲亲热,还曾经愤愤挥舞着她的小木剑把他往外赶:“你什么人,为什么在我家里?”
——南平王当时心里是崩溃的:三儿一年到头见不了他几次也就罢了,阿言这认人的本事,可叫他发愁。
——这件事多年之后,还是南平王府上下皆知的大笑柄。
因知道出征没准就是一年半载回不来,所以才如此忧心忡忡:阿姐那里,撑上两三个月也就到头了,一年半载,如何撑得下来?时间过去得越久,这种忧心就越重,几次与胡嘉子说要出门看看。
哪怕去瑶光寺上个香呢。
被胡嘉子喷了一脸:“你能出个门就不错了,还想出城?”
“那永宁寺?”那都是人多嘴杂好打探消息的地方。
胡嘉子摇头道:“郎君不让我们出门,自有他的道理。”嘉欣进宫的事祖望之暗搓搓与她说了,虽然没有进一步说明,但是意思很明白,嘉欣这等姿色元明修都不放过,全无半分体面,嘉言可万万不能落到他手里。
“姐夫也打探不到什么。”倒不是嘉言看不起祖望之,相反,祖望之给她的印象不错的,但是这么多天,一点消息都没有。
扒着胡嘉子咬耳朵:“要不我们偷偷出去一趟,换个装,也不带什么人,我就去看看家里……也不让姐夫知道。”
胡嘉子一向疼她,也知道她是实在忍不住了,却还是摇头道:“你姐夫哪里这么好糊弄,这宅子里上上下下,可都是他的人。”
嘉言:……
嘉言忍不住呼出一口气:“表姐你再这样,哪天被姐夫卖了还得给他数钱!”
胡嘉子愣了愣,嘴角却微微上扬,露出一点笑容来。嘉言看她笑得古怪,不由奇道:“表姐、表姐?”
“不会的。”胡嘉子说。
嘉言的目光落在她的手上,她的手拢在小腹上,嘉言猛地想起谢云然——那次她和阿姐去瞧她,她也是这个样子,登时脱口叫道:“表姐你——”
“嘘——”胡嘉子竖起指头在唇边,做了个“噤声”的手势,“还不能说。”
“姐夫知道吗?”
“他还不知道——他这些日子也没怎么过来,你又不是不知道。”嘉言在这里,祖望之要避嫌,所以来得不是太频繁。
嘉言怔怔看着她的腹部,不知道为什么,却是笑不出来。这孩子来得很是时候,也很不是时候。
不过有了这孩子,表姐可以忘掉皇帝哥哥了吧。
有过一阵子,嘉言觉得皇帝只是皇帝,不再是她从小喊到大的皇帝哥哥,但是他死了。虽然她与胡嘉子都有意无意回避了这个话题,但是她看得出,皇帝的死对于胡嘉子的冲击,恐怕比她还大。
一个人死了……纵生前有千种万种不好,他死了,剩下的就都只有好。何况表姐当初那样一心一意想要嫁给他。
有次她与胡嘉子说她做梦梦到嘉敏:“……我梦见阿姐一个人,不知道为什么身边一个婢子都没有,她与我说冷……”
“我也……”
“表姐也梦到我阿姐了吗?”嘉言诧异。虽然她们已经握手言和。
“不是你阿姐,是……”
胡嘉子沉默了一会儿,然后一直沉默下去。
嘉言当时啐她话说一半,吊人胃口,但是后来想起来,她梦到的应该是皇帝。已经是先帝了。
这样一来,嘉言也不好再缠着胡嘉子陪她出门。何况胡嘉子有句话说得对,就算是哥哥回来,没有几千几万的人跟着,也做不了什么,何况是她呢。好在阿姐手里的人,守个王府也够了。
哥哥下落不明,前方战事难料,母亲不知道到了哪里——她该是带着三郎北上了吧。真的,一家人天南地北,让人牵肠挂肚。
她想家了。
虽然胡嘉子很好。
才这样想了两天,忽然婢子请她过去,嘉言进屋看见祖望之,劈头第一句话就是:“有件事,恐怕不得不说与六娘子听了。”
嘉言神经一紧:“我阿姐——”
“汝阳县公将你阿姐赐婚与宋王。”祖望之当然不是这时候才得到消息。不过当时他想来,这桩婚事未必成得了。不想竟成了。连带着元昭诩现身落网——他不得不佩服元明修这点运气。
虽然嘉欣那一把火,已经让元明修拿到了不错的筹码,但是和元昭诩比起来——即便南平王疼爱女儿名声在外,但是昭诩在他心里的地位,应该是高过兰陵公主和元谢氏的,连带元谢氏未出世的孩子在内。
嘉言在目瞪口呆中:这什么情况?元明修这货这辈子还能做一件好事?等等!她阿姐又没有出府,他说赐婚就赐婚?难不成和宋王成亲对阿姐的诱惑力,竟然能够超过对自身安危的警觉性?
嘉言张了几次嘴又合上,最后还是期期艾艾地问道:“十九兄他、他为什么这么做?”
祖望之倒是能猜得出元明修图的什么,不过显然他也没有图谋成功,就不必说出来让嘉言瞎想了。
因干干笑了一声,说道:“我猜,没准是宋王自个儿求的。”
嘉言:……
她姐夫真真玩得一手好乘人之危啊——这时候她心里想的姐夫,当然不是祖望之。
嘉言一时也分辨不出这算是好消息还是坏消息——如果真真如祖望之所言,是宋王求来的赐婚的话。
“我糊涂了。”她说。
胡嘉子默默与她对望一眼:“没准我该去贺三娘子得偿所愿?”心里忽又疑惑起来:当初阿言伙同三娘与她胡诌的那个什么海上方,难不成竟是真的?虽然这时候想来,轻舟已过万重山。
“我阿爷和阿娘都不在,阿兄也……难道我阿姐成亲,身边竟连一个亲人都没有吗?”嘉言脱口道。
祖望之:……
祖望之是彻底无语了,这两姐妹都在想什么呢。
他干咳一声:“六娘子不必担忧,虽然王爷和王妃不在城中,但是自有宗亲操持,不至于失礼。”
“那么……”嘉言道,“姐夫能替我给阿姐添妆吗?”
祖望之:……
祖望之微笑道:“时局不稳,汝阳县公下令一切从简,连岳父大人都没有收到请帖呢。”
他知道嘉言不是有意。
然而他不得不措辞掩饰自己的窘迫:他的身份在那些高门与亲贵眼中,也就是个清客帮闲,没准要用钱的时候就想起他来。至于抛头露面的好事……恐怕也只有李十一郎对他高看一眼了。
嘉言看了一眼窗外,喃喃道:“……那多可惜,怎么宋王就不能再等等呢……”虽然再等等,也许阿姐又推三阻四了。
果然还是个小姑娘啊,祖望之庆幸自己没有告诉她昨晚青庐的大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