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南并没有太多精力去管嘉敏的事,就如苏仲雪所说,大战在即。这时候距离青州只剩下四五天的路程,遭遇的伏击与骚扰越来越频繁。萧南心里清楚,应该是进入了陆家的势力范围。
正光四年陆皇后的死于陆家在洛阳的势力几乎是致命一击,但是到了边境上,陆家仍然具备极大的话语权。无他,无人能替。
萧南不打算与陆家军硬碰硬,他估计陆扬也没有这个打算。原本他南下就是魏主默许。元明修盼着他祸害吴国,陆扬自然也盼着这个结果——但是十七郎万余人马,是万万不会放过的。
所以萧南全部心思都在如何迷惑和扰乱陆家耳目上,或使人乔装打扮,或散布谣言,有一日之间大战小战七八次,也有三五日驻足不前。到好不容易接到元十七进帐,尚未寒暄,就看见弦歌在帐外探头探脑。
萧南:……
“进来!”自上次军中议事,嘉敏来过一次之后,有居心不良者一到晚上就作西子捧心状表示“饿了”,气得苏仲雪脸色铁青,几次要严正军纪未果。萧南横竖是虱多不痒,债多不愁。
倒是十七郎惊了一下:以萧南治军之严,帐下竟有人敢冒犯虎威!
萧南也懒得解释,只与他说道:“我去去就来。”
其实嘉敏这几日还算消停。不然呢,连素娘、半夏在内都被禁足。她在他军中,也就认得一个徐遇安罢了。
因奇道:“又出什么事了?”
“王妃……”弦歌低头去,吞吞吐吐地道,“王妃好像吃错东西了……”
“吃错东西?”
“王妃在吐……”弦歌的声音越来越小。他是萧南的贴身小厮,成日跟着主子,自然知道王妃虽然被禁足,但是远远没有到失宠的地步。这位主子对她紧着呢,“半夏在哭,说、说王妃中毒了。”
萧南:……
他派去看住她的两个小子,弦歌和芽衣跟他的时间都不算短,都是有眼力见的机灵人,不会不明白他的心思;就更别说三娘的饮食都是从他这里分派过去,这平白无故地闹出中毒来……
“素娘姐姐求我来讨羊奶……”弦歌看萧南的脸色就知道他不信。
但是他可以不信,他不能不来。这要那位有个万一,别说他了,在他看来,怕是苏娘子都担罪不起。
“那你就带些羊奶回去吧。”萧南道。
弦歌赶紧应了,一溜儿小跑去找羊。萧南见他走得匆忙,倒又疑惑起来:莫非并不是假的?
这时候叫他回来又恐误事。
萧南回帐,元十七郎笑道:“有快两年不见了,殿下瘦了好些……”
萧南也有些感慨。十七郎离开洛阳的时候,是那样尖锐到近乎尖刻的一个少年。如今重逢,面上却添了风霜。想这半年里发生的事,件件桩桩如风雨迫人急。然而这却不是说话的时候。
萧南拍拍他的肩,手底下已经展开地图——就在眼前了。过了青州就是黄河,过了河,就是故土。
于他是故土,于十七郎,于……三娘却是异国。萧南神思恍惚了一下,十七郎很快就察觉了:“殿下心里有事?”
萧南略带了歉意:“你接着说,我听着呢。”十七郎肯把他的人马优劣、手下将领如此详尽地说与他听,他原不该疑心什么。
十七郎却凝神想了片刻,忽问:“莫不是三娘子为了南平王与殿下不愉快?”
萧南苦笑道:“她想回去报仇……”
“这不胡闹吗!”十七郎脱口道,看了看萧南,“南平王不是……”
“不是。”
十七郎:……
萧南被十七郎看得不自在,只道:“这条路被我使人扫荡了几个来回,陆四多半猜我们会走这里……”
冷不防十七郎把地图一收:“殿下还是去看看三娘吧,横竖夜还长……我先用个饭。”
萧南:……
“……她也算我堂妹不是。”十七郎低头道。
萧南才不信他这等鬼话。要嘉敏都能算他堂妹,数下来他家亲戚能把洛阳绕上好几圈,还至于这样形单影只,孤家寡人?
十七郎推了他一把。
萧南便知道不是说笑,迟疑片刻,道:“那我去了。”又叫了人进来服侍。
十七郎看着他的背影,微叹了口气。他当然不会顾念什么堂兄堂妹,何况三娘子这等隔了十七八代的。就是亲妹子,他也未必有多看重。他看重的人……他微微笑着,举杯靠近唇边。真的,想那么多做什么。
人生在世,能得意时且得意,要真到了那一日,不过草席一卷,死了便埋。
萧南进到嘉敏帐中,不由吃了一惊:帐中竟有微微的酸腐气。
虽然行军在外多有不便,但是以嘉敏的身份,底下人决然不敢慢待,想是已经打扫过,熏过香,怎么还……
待走近,更是脸上变色。
嘉敏听到脚步声,勉力睁开眼睛,看见萧南,竟还微微笑了一下:“殿下。”
萧南深吸了一口气,心里转过无数念头:怎么会……是当真中了毒?谁下的毒,阿雪吗?不不不,不会的,没有他点头,阿雪绝不会做这样的事。而且阿雪的性子,要杀人,直接抽刀就杀了。
下毒这种手法,根本不会在她的考虑范围之内。
或者是、或者是三娘希望他以为是阿雪?
即便是如此、即便是如此……萧南脱口道:“你怎么可以以自己的命……”话至于此,猛地收住:她一直就是拿自己的命在逼他。
嘉敏懒洋洋地道:“看,在殿下面前,三娘就什么花样都使不出来。”
萧南目色沉了沉,忍不住冷笑道:“我还以为三娘会给我来一出四面楚歌——你不是会吹笛子么,连我送的簪子都带了,不会把笛子给落下了吧。”
“不敢,”嘉敏道,“殿下知道的,三娘怕死。”真动摇到军心,她是不太信得过萧南会心软的。
“怕死你还……”萧南忍了忍,“吃的什么?”
“这次是死不了了。”嘉敏淡淡地说。
“这次——还有下次?”萧南觉得自己的脸色和嘉敏的脸色一样难看,如果不是更难看的话。
“从前殿下还笑话我,不会一哭二闹三上吊……”嘉敏忽然笑了起来。
“你死了,谁给你爹报仇?”萧南厉声道,“你以为我会么?”
“殿下当然不会。不过没准呢,没准上天垂怜,能再给我一次机会……”
萧南觉得攥在手心里的耳光快攥不住了:“如果没有呢?”
“我也没有想过会有。我不过想殿下放我走。殿下也不可能时时守着我。殿下要做的事多了。如果殿下守着我,恐怕苏娘子第一个不答应……如今殿下还清醒,要哪天不那么清醒了,想来想去,三娘又怕死,又不像是那么蠢的,定然是有人害了她,那是谁呢……除了苏娘子还能是谁呢?”
是人就会犯错,天底下没有不犯错的人,哪怕这个人是萧南,不然,从前贺兰初袖凭什么干掉苏仲雪。
她赌的无非是,萧南不敢赌。
“从前是阿雪对不住你,这件事我们已经说过,如今你又何必再处处针对她?”萧南实在想不明白,惹上阿雪对三娘到底有什么好处。三娘从前连他都不记恨,又怎么会记恨阿雪?
“不是我要针对她,”嘉敏正色道,“殿下要听真话么?”
萧南:……
“因为我也想不出,除了苏娘子,还有谁能打动殿下,让殿下改变主意了。”嘉敏微笑道,“殿下或许不想失去我,但是我知道,殿下更不能失去苏娘子。”
“所以——”所以他不放她走,她就一次让他失去她们两个么。她可真会找他的软肋。
原来、原来三娘也有这么狠的时候,他忍不住想。
萧南一时无语,良久,方才涩然道:“三娘上次说,想要召回令尊旧部,三娘是打算再破一次洛阳城么?”
嘉敏道:“洛阳城不重要。”重要的是元钊。
“三娘想过没有,”萧南低头看自己的手。这双手也曾握笔,后来终于握了刀。他杀过的人,恐怕不比她见过的少,“我五岁识字,七岁学兵,十三岁带人从金陵到洛阳,便知道从前所学全无用处。之后闲居洛阳,每岁京师行猎都不敢或缺,一直到令兄成亲那晚,第一次真刀实枪,对手不过一些杂役,尚且战战兢兢。恕我直言,三娘要到这一步,要多少年?”
“我知道殿下是为我好。”嘉敏苦笑。她也知道萧南说得有道理。但是她没有选择。
“如果三娘不打算自己领兵上战场……”萧南犹豫了一下,他又想到周城了。当然南平王应该还有别的亲信。也许三娘知道哪些人可靠,哪些人不可靠——但是人心从来都是不可靠的。
可靠的只有利益。
即便一开始可能出于义愤,出于念恩,起兵为南平王报仇,但是如果报仇受挫呢?没有内应,以洛阳的储备,守上三五年没有大的问题。三五年,支撑下去的人马和粮草都是个可怕的数字。
除了血亲……谁坚持得下去。
到热血耗尽,就需要共同的利益——三娘能给他什么,哪怕是周城,三娘能给他什么?从前她是公主,他高攀不上,以后呢?这时候想起三娘之前所用的手段,那大约就是从前她留在洛阳的生存之道了。
“在我这里,三娘是王妃,是我明媒正娶的妻子,要到那一步,到求人出战,仰人鼻息的那一步,三娘肯为人婢妾么?”
“他不会……”
果然她还念着他。萧南觉得心里有面鼓,在咚咚咚地直响,响得他眼前一阵发黑。她明明是他的妻子,却念着那个什么都不及他的男人。她拿自己的命要挟他,要么走,要么死。
他宁肯她死了。
她就算是死,也该死在他手里。
萧南想得心里直发紧,忽然外头传来弦歌的声音:“殿下,顿哥说,有位陆将军来访,请殿下回帐。”陆将军……萧南竟怔了一下方才反应过来,他回头看了嘉敏一眼,有些话,到底没有说出口。
嘉敏看着萧南出了帐,多少松了口气。
以她对他的了解,如何能不知道他方才是动了怒。萧南并不是容易动怒的人。她知道自己是在行险,不然呢。但凡她还有路可走,也不至于将自己置于这等险地。
嘉敏深吸了口气,虽然是算准的分量,但是吃的苦头着实不小。之前吐了半天也不知道吐干净没有——如果作假能瞒得过萧南,她就不受这个罪了——她是真不想死,她有气无力地想。
忽然听到外头一声短促的尖叫。
“弦——”第二个字没有来得及出口,嘉敏睁大了眼睛,她觉得自己是眼花了,“你、你怎么会在这里?”
那少年踏着灯影走过来:“当然是来带你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