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翼躺在竹躺椅上,哼着小调,喝点小酒,美婢在一旁打扇,香风徐来,他自觉过得是神仙日子,直到外头通禀:“二郎君来了。【最新章节阅读.】”脸就拉了下来。
“爹!”周宜给父亲行礼问安。
周翼一脸牙疼:“四郎呢?”
“四郎还没回来。”周宜道。
“那你来做什么?”周翼问,“难不成这回是你闯了祸?”
周宜:……
“我来给父亲请安。”
“呸!”周翼毫不客气地戳穿他,“没闯祸你想得起你爹我?太阳从西边起来了吗?”
周宜:……
“爹!”周宜叫了一声,“孩儿有事要请教爹。”
“阿凤阿凤,快把我的铺盖找出来,我这把老骨头还是去牢里呆着安生。”
周翼也知道自己是作孽,生了这么两个孽子,四郎是个混世魔王也就罢了,这个老二……他该怎么说,老四虽然混账,没老二教唆,也闯不出这千奇百怪的祸来。到人家找上门,哪里还找得到这两个兔崽子。赔钱赔笑也就罢了,得罪了官府,隔三差五找上门,不都得他这把老骨头去顶罪。
这七八年来,历任中州刺史都已经习惯了在牢里给他留间房,衙役、牢头都是极熟的,没准比这两个儿子还熟。
话说回来,自老二成了家,倒有改邪归正的倾向——虽然他娶这门亲又差点要了他的老命。不过眼前这架势,周翼只觉得背脊发凉。肯定又闯祸了,没准还是天大的祸事——这才消停了几年呐。
“周城来了!”周宜也知道,和他爹好好说话是不成的,忙言简意赅抛出一句。
“周城?”老头眯着眼睛想了片刻,从脑海深处把这个名字挖出来,“他还活着?”
周宜实在没忍住翻了个白眼:“平白无故,爹你就不能念着人家点好——他带了三十万人马,想进中州。”
“三、三十万?”周翼大吃一惊,“纸人么?”
周宜:……
“活人。”周宜冷冷地道。
周翼沉默了片刻:“唔……他想做什么?”
“说是要给南平王报仇。”
“那孙子怎么和南平王扯上的关系?”
周宜一愣,这他还真没想过要问,想了想方才说道:“听说是救了南平王的女儿,所以得到南平王父子赏识……”
“南平王的女儿?”周翼眼前一黑,觉得自家门风真是没得救了:儿媳是儿子抢来的,四郎的媳妇还不知道会以怎么样稀奇古怪的方式进门。这个只来过一次的侄孙,一听就不像是走正道的。不然人家深闺小娘子,哪里轮得到他去救……等等,南平王,周翼的脑子慢慢回来,“他想做什么,二郎你再说一遍?”
“想进中州。”周宜知道老头想明白了。
“崔家怎么说?”
“他还没去找崔家。”
周翼彻底明白了。二郎这次果然是又想闯祸了,这祸事,就是把他全部身家都押上也都兜不住了。
“容我想想,”他说,“他人在哪里?”
“他还没有到,他的使者我昨晚带回来了。”
周翼:……
“人呢?”周翼咬牙切齿问。
“恐怕不能来见父亲。”周宜凑近一步,在父亲耳边低语了几个字,老头的脸色又变了一次。
“父亲要见她吗?”周宜问。
周翼坐回躺椅,往左右看了看,左右退了下去,连同那个打扇子的美婢。屋里就只剩下父子二人,外头日光朗朗泼进来。
“不见。”周翼说。
周宜没要想过父亲会这样快就有了决断,一时还愣在那里,就看见父亲对他招了招手:“坐。”
周宜老老实实坐下。
周翼端详着自己的儿子,他有五个儿子,长子和三子早夭,四子庶出,周宜虽然是次子,其实是他的嫡长子了。这个儿子打小聪明伶俐,不是他自夸,中州这地面上,同辈能与他比的,没有。
他知道他的野心,不然以周家的门第,以他的人才,也不是娶不到好女子,他偏不。不过光有野心是没有用的。
“你老老实实和我说,四郎哪里去了?”周翼问。
“四郎……”周宜瞄了父亲一眼。他爹一向以忠厚老实、胆小如鼠示人。凡是他们兄弟闯祸,他都老老实实出去赔不是,狡辩都不会,更别说仗势欺人了。窝囊得方圆百里人尽皆知。他小时候也这么觉得。
不过他爹要真窝囊,他就不明白他怎么会重金请了人来教他文韬武略,更别说四郎那一身功夫了——有这么天生天养的吗?
周宜犹豫了片刻,硬着头皮说道:“我瞧着这世道不太平,怕有**害乡邻,让四郎去信都召集乡勇——”
话没说完,脸上就挨了他爹一下,并不重,周翼哼了一声:“祸害乡邻的,除了你们兄弟还有谁!”
周宜:……
周翼道:“小子,你那点心思,就别想着瞒过你爹了吧。我问你,你是不是听着三十万大军就心动了?”
周宜大着胆子道:“我怕这时候不应,错过机会。”
周翼道:“周城那小子,你是见过的,就不是个安分的主……”
周宜心里道:他一个流徒之后,家徒四壁,要安安分分做个军汉,几时才能出头。
“不安分不要紧,”周翼摇头道,“古今能成事的,不管大事小事,就没几个安分人。但是二郎啊,他是个胡人。”
周宜:……
虽然是旁支,但是族谱可考,是正经汝南周氏,怎么就是个胡人了。
“傻孩子,你没听说过孟母三迁吗,他们那一支流放边镇,他虽然身上还流着周氏的血,却说的胡语,习的胡俗,哪里还有半分中原人的模样。”周翼道,“你再看看他如今带的那些人马,可有我中原子弟?”
周宜:……
那和他什么关系!
如果周城算是胡人,那如今元家天下难道流的是华夏的血?
周翼停了一会儿,忽又问道:“我中州地方富庶,豪强林立,但是在洛阳,除了崔家,都没有一席之地,这个原因,二郎你想过没有?”
周宜道:“从龙晚?”
“再想!”
周宜:……
万万没想到啊,他这个一辈子推崇用板子和儿子交流的爹,还有一天会考他文事。他琢磨了一会儿,既然他爹之前提到华夷之辨,那多半是从那上面来。
因说道:“胡儿防着咱们?”
“崔家不是华族么?”周翼手心有点痒:可惜儿子大了,不然打上几板没准就想得通了。
周宜这才想起,七娘和他说过,崔家累世高门,但是来中州,却是曾祖辈的事。崔氏曾祖当时奉命北伐,吃了败仗,失手被俘。当时都谣传他投敌,回不去了,太武帝又礼遇有加,半推半就从了。
他孤身北来,和谢家情况相仿,不过谢家北来只是一支,未免势单力薄,都聚居洛阳,崔家却举族迁徙,背靠朝廷,数十年经营,遂成中州第一家。
“你再想想,”周翼点拨儿子道,“我周家五世祖,也曾高居司空之位——”周宜心里吐槽道那都多少年前的事了,那还是绍家天下,传两代就完了,之后他家没完没了地复国,没完没了地亡国,哪个有心思陪他家这么玩下去。
不过他大致也知道他爹想听什么了,元氏得中原之后,用了大量士人,那不是重点,重点在于他把京城迁到了洛阳旧都,从此举国上下习华语,从华俗,再不提华夷之别——当初绍家并没有这个意识。
“当初永嘉之变,晋室南迁……”周翼落落道,那其实已经是三百年前的事,记忆会一代一代衰减,渐渐地人们不记得汉武荣光,再渐渐地人们不记得乱世初起时的惨痛,当时没有跟随晋室南下的大多数人,怎样惊恐,怎样从惊恐中挣扎出来,结堡自保,为了活命,然后为了话语权,那些惨烈的厮杀与博弈,到世道重新繁华起来,已经没有人记得,他知道他的儿子们会比他更不记得。
世道安定下去,华人会慢慢地、慢慢地蚕食胡儿的天下。
“……乱世里坟头一茬一茬,王侯将相,”周翼道,“安定了不过百年,迁都三十年,如今洛阳已经没几个人会胡语了,天子会作诗,宗室里熟读经典的不少,但是周城带的这些人马,儿子啊,你看清楚,他带的都是些什么人!”
这些年轻人,唯恐天下不乱,天下不乱,按部就班,要熬到几时才轮得到他们。但是洛阳城里换了几个皇帝天下就乱了吗?
太年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