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城没等他反驳,继续说道:“叔祖是否疑虑边地苦寒,怕他们乍见了中原富足,难免起歪心,而侄孙要他们效死,不敢过分管束?”
周翼不置可否:毕竟周家大户,又与周城本家,便有不长眼的,等闲也不会祸害到他。【最新章节阅读.】
“不敢有瞒叔祖,进中州之前,我就与他们有过约定。我周城并非勋贵出身,也没有过人的威望,就与他们一般,都是六镇军户,弓马上讨些吃食,比不得葛天王横行七州的气概。想葛天王百万之众,只因了号令不齐,到头来树倒猢狲散,而况是我。如果要跟我走,就须得听我号令,不得欺压百姓,不得犯我军令,但有犯,生死由我!”
周翼听到这里,方才稍稍动容:这特么是约法三章啊。汉高祖进关中,与百姓约法三章,而后有天下。想不到这小子还有这番计较。
六镇叛军被南平王打败之后,被归束于一处,为奴为婢,日子过得可不舒坦,不然也不会三番两次叛乱了。这小子开口就夸葛荣英雄气概,继而警告,不听号令,重蹈覆辙就在眼前。之后方才提出要求。
怪不得南平王世子与兰陵公主对他另眼相看。
这样想,面上神色略略缓和。
周城又道:“叔祖再想想,如今这世道,我燕朝与吴朝隔江而治,虽然眼下尚无战事,但是前儿洛阳一破,吴国老儿立刻劳师远征。就不说常年觊觎中原的柔然了。没有能征善战的将士,战事一起,叔祖难道以为,中州能独善其身?”
周翼默然。
“便是胡儿,元家也已经入主中原百年,中原仍是中原人的中原,胡儿不过要了中原人一点粮食、一点布帛,付出的代价是征战四方,六镇也好,长江也罢,都是他们在镇守,中原人又有什么舍不得呢?打仗可是拼命的事。”
“小子可知人心不足?”周翼问。
“知。”周城毫不迟疑。军令原本就是针对中低级将领。对于高级将领,游戏规则有不一样。财帛土地重要,权势更重要。有了权势,要什么没有。他问:“叔祖可曾听说过,胡太后在世,曾于朝堂亲自策试官吏,能者上任,不能者免?”
周翼寻思半晌,方才从脑子里挖出这块遥远的记忆。那还是先帝初初登基时候发生过的事,并没有贯彻下来。不用想也可知背后阻力之大。大约就是从那以后,胡太后渐渐怠政。
要说起,胡太后也不失为一个聪明人。不过聪明人常见的缺陷,往往不能坚持,不能长久。
靡不有初,鲜克有终。人如此,政事亦如此。
“阿城你也打算——”
“叔祖说先前对于护宅有功的护院,可以赏财帛,不可以委之以重任,侄孙不以为然。”
“你接着说。”
不知不觉,周翼说话的口气已经有所转变。他自个儿没留意到,周城已经发现了。不由笑道:“财帛酬功,而忠心可用,如果还有做账房、管家的本事,为什么不呢?如果人才匹配得上我家的女儿,为什么不呢?”
周翼从鼻子里哼了一声:这小子,娘子还没娶上呢,就想到女儿了。真有了女儿,看他舍不舍得——看兰陵公主不拿大耳刮子扇他。也就是南平王已经没了,他才敢这样大放厥词。
不然——
吐槽归吐槽,周城的态度已经亮了出来。周翼大致明白,敢情这小子还真没打算以官位酬谢这些胡儿。虽然态度就只是态度,未必能做得尽善尽美,心里还是无比慰贴:“世子也如此想么?”
其实在周翼看来,南平王世子还真未必比得上元明修。元明修是高祖一脉。是从高祖开始,元家方才迁都洛阳,抛弃了胡语、胡姓、胡装胡制,与中原血肉相融。南平王这亲族关系可就远了。
而且南平王世子以善战著称,倒没听说有其余才能。
周城心道世子怎么想我怎么知道。不过世子是个听得进话的人——这方面像是比三娘还强些。也就是血统上不及元明修罢了。你个汉人,和个胡儿计较什么血统。因说道:“世子虽然生在平城,却见识过洛阳繁华。”
周翼“嗯”了一声,他也是见过昭诩的。却阖目想了一会儿。
他不说话,周城也就不再多嘴。前后想了一回方才的说辞,应该没有大的纰漏。书房里静得只有呼吸,窗外虫鸣阵阵。已经入秋了。不知道三娘在外头有没有等得急了,他想。其实还有一桩事,他瞒了三娘不少时日,打算着今儿得了周家首肯再说与她听,也免得她着急上火。
日头渐渐移到了正中。
忽听周翼问:“我替你提亲,该向谁提?”
周城大喜,应道:“向三……公主提便是。”
“不妥。”周翼道。虽然兰陵公主再嫁之身,论理可以自己做主,但是这样便绕不开宋王。他心里很怀疑兰陵公主没能从宋王手里讨到休书,更不可能有人给他们判和离。只有如兰陵公主那也彻底否认有过这门婚事,方才说得上名正言顺。以他看来,是等南平王世子抵达最好。
“世子……”他问,“是不赞同么?”不赞同是正常的。复仇是复仇,这妹婿可不是人人合适。
“倒不是世子不赞同。”周城也知道周翼这旧话重提,是为了解决问题,而不是为难他。索性低声诌道:“我们来中州路上……遭遇了行刺。我领军先行一步的时候,世子尚昏迷不醒……”
周翼:……
“公主知道么?”
“公主知道。”
难怪兰陵公主脸面也不要了,急于订亲,把周城绑上她复仇的战车。这小子瞧着聪明,只怕其实是被卖了还在给人数钱——也罢,没准人还数得心甘情愿呢。又不是自个儿亲生的,犯不上操这个心。
又听周城道:“侄孙对中州人物所知不足,恐怕还须得求叔祖指点迷津。”
“好说。”周翼一口应下。先前在堂中提到“贵人”云云说到底不过是托词。兰陵公主身份高不假,中州也不是无人。只是一般人想不到而已。他既然敢拿这句做说辞,自然备有后手。
他原不赞成与洛阳为敌。就算没有胡儿之忧,这件事也是收益大,风险大。以周家如今形势,只要稳打稳扎,多过几代,定然能跻身朝堂。奈何儿子不听劝。二郎也就罢了,四郎的实力,他心里其实是有数的——四郎比二郎还不听话。两兄弟入了局,他周家就一半入了局。
然后是李家和崔家……拦都拦不住。
中州死了刺史,上头的反应已经给了出来,果然是极其不利于崔家。当今圣上也是托大,胡太后当初敢动李家,一是色令智昏,二来也是仗着执政日久,根基稳固,不然哪里这么容易。
这位保住洛阳才几天呐。
周翼这时候想起来,多少有些懊悔当时没见兰陵公主,不知道她当时会拿出来说服他的说辞又是怎样。
不过既然许了婚嫁,周城的态度就是她的态度,倒无须多虑了。
至于南平王世子……周翼也不知道是不是该同情一下这一家子,好不容易死里逃生,又遇上行刺。南平王世子是南平王名正言顺的继承人,无论周城还是如今的中州豪强,都知道这个人的分量,无论如何,不会让他咽下这口气,在进洛阳之前。但是如果当真侥幸进了洛阳——
长君与幼主之间,恐怕又费思量。
周翼叹了口气,低声与周城交代了几句。周城又是惊又是服。周家兄弟都不爱听老头子训话,他却是知道的,这老头惯会的扮猪吃老虎,两兄弟再淘,其实还不是被老头压得死死的。
也就是去了洛阳之后才如风筝断线。
周城一个人从书房出来,厅堂中目光齐刷刷扫过来,连嘉敏都在看他。周城微微一笑,说道:“叔祖留我们用饭。”
这话却是与嘉敏说的。
众目睽睽,嘉敏登时面红耳赤。幸而帷幕厚,并不那么容易看出来。
周宜招了歌舞来,美酒佳肴流水一般送上席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