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22章 帮助(1 / 1)

谢云然每天都临一幅字。

她知道外头如今怎么说她,跌宕起伏的人生难免落人话柄。然而比起正光五年初夏的际遇,这次已经好很多了。

落下最后一笔,方才偏头去看摇车中小儿。天底下没什么比小儿长得更快了,昨儿看他眼睛还睁不开,过得几日,已经水汪汪藏了葡萄;早些日子还是肉团团坐起来费劲,如今已经能扶着车沿颤巍巍站起来了。

玉郎等了许久才等到母亲回头看她,喜得脸上肉成一团,伸手呀呀要抱。谢云然看一眼窗外,已经是深秋了,天高云远,凉爽有风。抱了玉郎出门,她院子里种了桂花海棠,一阵风过去,簌簌地遍地落金。

“桂花。”谢云然指着桂花树,做了个深呼吸的动作。

小儿不明白母亲为什么闭了眼睛不看她,伸手抓脸,谢云然仰头闪避,就听得一声笑。谢云然也没有回头,只道:“阿冉今儿这么早?”因防着玉郎事泄,如今能进她这院子的,除了寸步不离的四月,就只有谢礼夫妇和谢冉了。

没有听到回答,谢云然抱紧玉郎转身,看见海棠边上站了个以手巾遮面的陌生男子。谢家内闱岂容陌生男子随意进出?谢云然心思转了转,她方才出来得急,四月留在屋子里打扫,身边无人。

周遭亦无人。

谢云然不敢把心中惊怒泄露于眉眼,只含笑问:“阁下——”

“世子妃不认得我了。”那男子道,声音粗嘎,像是许久没有说过话,竟不大会言语了的情形。

谢云然心道你脸上包裹得这么严实,统共就露了两个眼珠子,这样我还能认出你——除非是昭郎。这人当然不是昭诩。想是从前见过的人。但是“从前见过”这个条件未免太过宽泛,谢云然只能摇头:“抱歉——”

“无妨。”那人却道,“正要认不出来才好。”

谢云然还在寻思什么叫“正要认不出来才好”,那人逼近一步,谢云然心里不由自主紧张起来,却听那人低声道,“我找到了世子……”

“什么?”

谢云然盼这句话,不知道盼了多少个日夜,真到眼前来,她几乎以为是在做梦。她茫然地看着这个陌生人。他还活着吗?她想要问,无论如何也都问不出口。他定然还活着吧,她每次都这样回答自己。

这次轮到别人来回答她。

“世子妃不想听到这个消息吗?”陌生人的眼睛冷下去。

“不——他在哪里?他如今人在哪里!”如果不是手中抱着玉郎,谢云然几乎要伸手去抓住他的袖子。

她眼睛里的惶急,终于让陌生人收起了冷意,他点点头,说道:“我需要世子妃的帮助。”

谢冉来看玉郎的时候,院子里就只剩下谢云然抱着玉郎发呆。谢冉心细,见谢云然眼角似有泪痕,忍不住问:“阿姐有心事?”谢云然张嘴,竟说不出来,停了一会儿方才说道:“我听说——”

才说三个字又堵住了。

谢冉心思玲珑,哪里猜不到,登时就说道:“那些风言风语,阿姐理它作甚。你和玉郎能回来住,爷娘心里欢喜着呢。”

何况兰陵公主在中州磨刀霍霍。

如今朝中有多少人在曹营心在汉,不过与当初南平王兵临城下是不可比了。当初押南平王的人更多一点,如今押元明修的人更多。上次都以为他在劫难逃,谁想这小子是真有几分天命。就冲着这个,洛阳算是让他稳住了。

谢冉觉得甚为可惜。

他也没有想到,兰陵公主一介女流,能不依不饶和元明修杠上。国子监里迂腐的读书人摇头晃脑地点评,说公主不识大体,不顾苍生,他都嗤之以鼻,有些人就是这样的,不轮到自己头上,多理智的话都说得出来。

当然更多扼腕叹息,说可惜了是个公主。言下之意,如果是世子,就好办多了。中州声称世子在军中的话没有传到洛阳,或者是传到了,被压了下去。大部分人还是相信,中州不过是公主在搞事。

那个话他也不信。所有的人都在找他,元明修几乎是把洛阳翻过来,一寸一寸地找,他谢家也在找,他相信还有别的人,希望他死的,不希望他死的……都在找,但是没有,生不见人,死不见尸。

今儿绍宗请他喝酒,说是请他,其实一个人闷头浇愁,末了来一句:“我知道谢小郎瞧不起我……”

谢冉:……

这都哪儿跟哪儿。

能做官的时候,没有人愿意做贼,这不是很正常么。

何况他不是一个人,他要对他的部将,他的家族、他的妻儿负责。换他在他的境地,未必就有别的选择。

可怜的小玉郎,谢冉抱着外甥,小儿进谢家,好生调养了半个月,又养得胖嘟嘟的了,掂在手里,沉甸甸的。眉眼像世子,雪白一张皮子,却是他谢家人的遗传。如今还小,要大了些能满地乱跑了,免不了被人怀疑来历。

不过——

谁知道到时候会怎么样呢,想当初他阿姐出阁,不都人人艳羡她得了个好郎君么,谁知道不过一两年,南平王府会破败成眼下这般情形。

就听他阿姐说道:“……我就是听说,这些天,有不少上门提亲的,烦扰到父亲大人。”

“那又怎样,”谢冉不在意地道,“我谢家又不是那等平民小户,生怕家里多一口抢食,阿姐且放宽心,阿爷阿娘不会点头的。”

“我是想,”谢云然看着玉郎,眼睛里掉下泪来,“就算是阿爷阿娘不舍得为难我,时间久了,族里岂有不说的……”

“阿姐就是思虑太过了。”谢冉怜惜地看着他阿姐,想是独撑王府的这半年苦了她。其实不过双十年华,日后当然是要再嫁的,但是眼前这么个情形,那些上门来提亲的,就没一个人样,哪里配得上她!“又不吃他们的,又不穿他们的,又不占他们一分祖产,谁嚼舌根,让他们来和我嚼!”

谢云然听了谢冉这话,不由一笑。她这个弟弟,从来寡言少语,精于学而疏于人情,不知道什么时候,竟也长成这样有担当的人物了。如果不是……她还真想就顺着他的口气说道:“那敢情好,我和玉郎就指着阿冉养了。”

但是那人说、那人说——她知道这些话不能和任何人说,不能和父亲母亲说,不能和阿冉说,连四月都不能说。唯一能听她倾诉的,就只有什么都听不懂,所以也不会多想,不会阻拦她的玉郎。

他说昭郎就在济北王府,他说之前她出阁那日的幕后主使就是济北王。

她想她一定是疯了,她怎么能信这个话呢。济北王她见过的,还很小的时候,那也温柔清秀的一个少年,他怎么会做出这种事?

她出阁那日……谢云然当时打了个寒战,并不是因为冷。那日死了多少人他知道吗?

她有什么值得……她有什么值得他这么心心念念,不惜毁天灭地?连她自己都觉得不值得。是因为、因为他看不见的缘故吗?

她不知道。

这太荒谬了,荒谬到超出她能够理解的范围。那也许就像她当初不能够理解陆静华为什么要毁了她。

求而不得……真的有这么恨?

那要是得到了,发现不过如此呢?

“我没有信物,”那人说,“世子如今情况,也没有什么可以作为信物,让我带给世子妃。”

“你是谁?”谢云然没有忍住问,“你能……让我看看你是谁吗?”他到底是谁,昭诩为什么会这样信任他?

“世子妃当真要看吗?”那人低声笑了起来,笑声极其难听,像栖在树杈上的夜枭。

谢云然顿时就反应过来,这人的声音,定然是毁过的,那么他的脸、他的脸……“看来世子妃猜到了,”他说,“世子妃就是看了我的脸,也认不出我来。”

“谁毁了你的脸?”

谢云然也听过豫让漆身吞炭的典故,但是她无论如何都无法相信,世上竟真有这等义士,他是受过昭郎大恩吗?

那人沉默了许久,久到谢云然疑心他是不肯回答了,但是最终还是听到他叹了口气,他说:“世子妃还记得郑三吗?”

恐怕就是济北王策划了她出阁那日的屠杀也不能比这句话更具有冲击力了,他站在海棠花边上,他当初好看得就像一树海棠。倾动天下的艳色,都以为他不在了,有人写诗嘲讽他祸乱朝纲,不得好死,也有人惋惜风流散尽,美人绝世,谁能想到他还活着,又谁会想到他会以这样一种形态活着。

谢云然过了许久才舒出这一口气,她对谢冉说:“你帮我和阿爷说,如果有合适的,我愿意改嫁。”

谢冉呆呆抬头来,“啊”了一声。

“不过我有条件,”谢云然说,“我不想委屈了自己,要再嫁,第一不嫁与仇人,第二爵位不可以低于昭郎。”

谢冉“哦”了一声,他觉得他阿姐是真聪明,这两个条件一亮,那些上门来提亲的浪荡儿都给他有多远滚多远。他猜第一个条件是防着元钊,那小子蠢蠢欲动想娶个五姓女,也是朝野尽知了;第二个条件,啊哈,难道洛阳的王爷真的很多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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