嘉敏这次进宫得久,周城在家里呆得也久。尉周氏都忍不住问:“公主在宫里要住多久?”
周城道:“她妹子出阁,又是远嫁,她也就这么些日子多陪陪她罢了。”
尉周氏不满:“阿弟在家时候也不是太久——豆奴说你九月又要出去?你们成亲这么久了,也没个动静。”
周城:……
他成亲才两个月,什么叫“这么久”了?她阿姐手里有了孙子,还想要侄儿?这也催得太丧心病狂了吧。
姐弟俩说笑了一通,晚饭已经备好。周城瞧见芈二娘身边多了个人,容色颇为清秀,服饰却不像婢子。心里略略奇怪。只是他一向不管她的事,便也没问。反是尉周氏问:“二娘新买了婢子吗?”
芈二娘道:“不是婢子。”
“那是——”尉周氏心思淳朴,对这个儿媳又一向满意,竟没拐过弯来。
“是郎君收的妾室。”芈二娘答道。
尉周氏絮叨道:“二娘有孕,豆奴也不知道体恤——”
“二娘你把头抬起来!”周城打断她。尉周氏吃了一惊。尉灿叫道:“阿舅!”
“把头抬起来!”周城重复了一句。
芈二娘道:“大将军——”声音里颇有恳求之意。周城冷着脸看尉灿,尉灿扛不住他的目光,低声道:“我、我不是——”“有意的”三个字还没出口,芈二娘插嘴道:“是我昨儿坐得久了,起身没留意,碰到了头……”
“不须你为我遮掩!”尉灿却冷冷道,“就是我打的,我自个儿的娘子,阿舅要为她打抱不平吗?”
“豆奴!”尉景瞧这甥舅能闹起来,登时喝了一声,“给你阿舅赔——”
话没说完,一道儿光划过去,随即“砰”的一声,酒盏已经落了地,尉灿抬头,额角一道血流下来。
尉灿看住周城,眼睛里似有血光,或者是怒火。他站起来,一脚踢开食案。案上汤汤水水洒了一地:“阿舅要是怜惜她,不妨自个儿纳了她,也省得她成日里哭丧,打量我娶的不是个女人是尊菩萨——”
“住口!”尉景喝道,“有你这么和你阿舅说话的吗!”
“是啊他是我阿舅,架不住有人一口一句‘大将军’——”尉灿积郁已久,都顾不得脸面,只管冷笑,“人前是只管贤惠了,他回来,连饭食都比素日里可口,可没一样为我准备的……”
“当初是豆奴你求的我,”周城气得不轻,他哪里能想到自己眼皮子底下,尉灿能生出这等心思,“若非我担保,芈家二老未见得就舍得把二娘给你。如今你这样混账——你自个儿到冀州去与阿昭说话。”
“阿——”芈二娘张张嘴,那个“舅”字怎么都吐不出来,有些事,像是只要不出口,就可以否认。她最终放弃了这个努力,只低声道,“……是我不好,我身子重,服侍不得郎君——”
“你也闭嘴!”周城气恼道,他不知道芈二娘这样一个能干利索的女子,怎么就变得这样唯唯诺诺了,“尉灿,你也不用吃了,这就去收拾东西,即刻启程往冀州去。阿昭饶你,我就饶你!”
他这里连名带姓叫出来,众人都知道是动了真怒。他从军已久,习惯了发号施令,虽则在座有他的父亲、继母,就是尉周氏与尉景的身份,也是能够训斥他。但是当此之时,竟无人作声。
厅中静了半晌,竟还是芈二娘求情道:“……大将军莫要恼郎君,他不过是、他不过是……”她挣扎着想要跪下去。
她这时候怀孕已经近五个月,未免动作艰难。
周城看着她,他与她相识这么久,哪里见过她这样狼狈。从前怎么清亮的少女,如今脸色蜡黄,身体笨重,而当初苦苦求她的那个人却半分也不怜惜,反而粗声粗气地道:“不须你假惺惺!”
周城“铿”地拔出刀来。
尉周氏赶紧道:“豆奴你就少说一句!”又恳求周城:“阿弟……豆奴年纪小,你做长辈的,可不能与他计较。”
尉灿梗着脖子道:“阿娘莫要求他——我认罚就是!”
周城抓起刀,就听得有个声音讶然道:“大将军这是要舞刀助兴吗?”
周城:……
众人:……
目光都往门口看去。
兰陵公主一袭鹅黄,明亮如月光,正笑吟吟走进来:“我来晚了,不知道还能不能得大将军赏口饭?”她原是想给他一个惊喜,按住底下婢仆没有通报,谁知道进门就瞧见这货怒气腾腾正拔刀。
周城干咳一声,还待要摆个架子,但是声音已经软了:“公主怎么来了?”
嘉敏笑道:“路过。”
周城:……
这时候已经走得很近了,他能清楚地看到她的口型,没出口的话:“……过来看你。”一时间的心花怒放。亦作不得声。她过来在他身畔坐下。像是到这时候方才看到席中站着的,跪着的。却笑道:“都是自家人,无须多礼。”
周城:……
尉周氏赶紧拉住儿子退了出去。芈二娘身边侍婢也赶紧扶起她。芈二娘却有些发怔。她想不到她会来大将军府,她不是一向都不来的吗?更想不到……她其实是有些日子没有见过她了。
她第一次见到她还是永兴元年六月,有人袭营。当时的容色枯槁。她还想过,原来公主也不见得美貌,不知道他为什么却对她念念不忘。
到这一日,她像是突然睁开了眼睛,看见她鲜妍明媚如春花。
枯败的是她。
她喉头动了动,连咽下口水都觉得艰难。
他已经完全忘掉她了,就这么眨眼功夫,他已经完全忘掉她了,忘掉她的委屈与痛苦,芈二娘低头,眼泪大滴大滴地落进盘中。她后悔了。她当时就不该负气……是离他远一点还是离她近一点。
然而勉强自己……她从前不知道这么难。
或者在别人看来,尉灿没有什么不好。他尽心尽力地待她,只是总是不对,总是不对,他不是她要的那个人。她宁肯服侍姑翁到很晚也不想回屋。他说她铁石心肠,他说就是块石头,这么久也该捂热了。
但是人心不是石头。人心其实是捂不热的。就像她捂不热他。她低着头,奈何地方就这么大,那些动静就不用抬头也看得见。周城召了歌舞进来,丝竹声原本该掩住他们低语。但是她偏偏就听到了。
他问她:“怎么突然出宫了?”
她笑吟吟道:“我夜观天象——”
“看到什么了?”
“看到破军大亮,于是掐指一算……”
“又算到了什么?”
“算到……有人长尾巴了。”
洛阳俗语,小儿过生称之为长尾巴。周城闻言不由失笑。他往常都在军中,年年月月都当平常过了。家中老老小小也没人给他记着这个。倒是这个在宫里忙妹子出阁的傻子心心念念想着他。
他捏了捏她的手:“一会儿我们就回家。”
“傻子!”嘉敏嗔道,“堂堂大将军府,驸马住得,我就住不得?”
周城大笑,又问:“你想吃什么,我吩咐厨下做。”
嘉敏心里摇头:这人是真傻了。他就是住在家里,也没有个管内务的道理,内务多半是芈二娘在打理。他知道厨里有些什么食材。只是不忍拂了他好意,随意点了几样常备的。又问:“方才什么事气成这样?”
周城朝芈二娘方向努了努嘴:“豆奴那个混账说要纳妾,我让他和阿昭说去。”
嘉敏笑道:“这等家务事……芈家又不是没有人在洛阳,何必这么千里迢迢地折腾人?”
周城奇道:“三娘还记恨她?”以他看来,嘉敏的性子,听人纳妾定然是不喜,谁想她竟给尉灿求情。
嘉敏摇头:“都过去多少时候了,我心眼是小,也不耐烦记这些陈年旧事。你今儿发恼叫他去冀州,明儿你阿姐上门来哭,你怎么办?”
周城:……
“豆奴就比你小两岁,虽然是晚辈,那也成人了,他要纳妾,你拦得住几次?没的伤了甥舅和气。”嘉敏道,“赶明儿让半夏私下里问她,她能容得下豆奴纳妾,那旁人是管他不得;要她容不下,自有芈家给她做主。”
周城道:“我自能管他,也就不必烦扰二老,让他们伤心。”
嘉敏仍是摇头:“不对,该让半夏问她,是想和豆奴过呢,还是不想。要还想和他过,再发落那妾室不迟。”
周城:……
“三娘说的什么梦话,”他说道,“二娘怎么会不想和豆奴过,她这、这才有了身子……”
这个傻子,嘉敏想,人家就是吃定了他怜香惜玉。尉灿是个直人,芈二娘却不是。她虽然不清楚来龙去脉,也知道一点,若非芈二娘允许,尉灿不会有这个胆。他只是直,也不是傻。
因不与这傻子多说,只道:“问过再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