该是兰陵公主唱白脸,有人唱红脸,然后兰陵公主拂袖而去,唱红脸的女官骗取他的信任,只待他说出是谁派了他来洛阳,图的什么,便露出狰狞的真面目——然而如果他咬紧了牙关不肯认呢?
最多是受点折磨,她不会杀了他,也不会杀了阿舒,他知道的。他心里冷笑。
兰陵公主叫那女官起来,神色间也是客气的:“杨阿监怎么有空到这里来?”那女官答道:“皇后命我过来提韩氏兄妹。”
兰陵公主道:“皇兄已经把他们兄妹交给我了!”
那女官道:“皇后已经往昭阳殿去了,过不得一时三刻,便能请下旨来。”
兰陵公主便冷笑道:“那就等她请下旨来再说。”口气已经是不善。那女官却还能维持表面的恭敬,低眉顺眼道:“还请公主先罢手。”
嘉敏看了一眼受刑的兄妹两人:“如果我不罢手呢?”
那女官道:“我不过奉命行事……还请公主不要与我等为难。”
嘉敏看了看她,又看了看韩舒、韩狸,眉目中颇有犹疑之色,忽问:“皇后……是要放了他们吗?”
那女官道:“皇后要请什么样的旨,也不是我等所能知道的——公主见谅。”
嘉敏想了片刻,跺脚道:“我不信谢姐姐会这样对我!你们——给我看好了,不许放他们走,谁来提都不行!也别把他们弄死了。都等我回来再说!”
言毕,一阵风似的去了。
韩狸心中但只是冷笑,他知道他们不过是做戏。兰陵公主的戏份已经演完,就等着这位杨阿监了。果然,兰陵公主前脚才走,那女官便从怀中掏出一份手令来,说的是:“奉皇后之命,提韩氏兄妹去凤仪宫。”
姽婳道:“可是方才公主说——”
那女官面无表情:“如果是公主府,那自然公主说了算。”言下之意,这宫里,还是得皇后说了算。
话这么说,在场诸人都知道,她之所以要等兰陵公主走后方才拿出手令,分明是知道有兰陵公主在,手令不管用。兰陵公主这一走,余下婢子却不敢与中宫强抗。便是兰陵公主的贴身婢子,也就嘟囔几声,让开了路。
韩舒是绝处逢生,但觉惊喜,才要起身又被兄长按住。韩狸说道:“既然皇后已经去陛下跟前请旨了,那还是等皇后娘娘请下旨来再做打算。”
那女官却只微微一笑,说道:“圣旨也已经请下来了,还请韩郎君过目。”
她说着走近他,不过三五步距离,连韩舒、韩狸这么近都没看清楚怎么回事,更休说嘉敏留下的婢子了,那女官便软软倒下去,露出背后一直低着头的宫人。那宫人到韩氏兄妹面前,对着韩舒当胸就是一刀。
血很快流了出来。
韩狸一惊,却没有扑上去哭天抢地,而是急退,顺手从边上目瞪口呆、不知该作如何反应的婢子身上抢下刀来——他原是武将出身,就是这几日深受折磨,也不会被几个娇滴滴的婢子拿住。不过是形势迫人罢了。
他这一退,那宫人跟进,两人竟在斗室之中动起了手。
嘉敏的婢子、跟杨女官进来的宫人都不知所措中,尤其姽婳,她是嘉敏的贴身婢子,知道得最多,也最是发懵:这和说好的不一样啊。这时候忍不住叫道:“这位、这位姐姐住手!”
“公主说了,不得伤人性命!”眼看着两人缠斗着往她这边来,姽婳赶紧逃开几步,又叫道,“你、你是哪个宫里的,怎、怎么——”
“快去叫人啊!”韩狸叫道。
他也知道事情不对了,那个兰陵公主撑出来的凶神恶煞,却分明并没有打算伤他们性命——尤其以他所知,这位并非强硬之人。否则以阿舒对她做的事,他扪心自问,决不能容她活到这时候。
何况这人进来,一刀扎在阿舒心口,是半点犹豫都没有。
她不是兰陵公主的人,她是要嫁祸给兰陵公主:天子不想杀他们兄妹,却被兰陵公主杀了。天子纵不忍怪罪公主,大将军却跑不掉迁怒。这人露了面,该是没想过再活着出去。是个死间。
他脑子里转得快,手上更快——也得亏周边宫人、婢子都不敢拢近来,就眼睁睁瞧着他侧身,使了个回马枪,手中匕首便推到了那宫人脖颈之上,一面对姽婳再喝了一声:“……还愣着做什么!”
一面逼问:“谁派你来?”
那宫人见大势已去,只惨笑了一声:“韩郎君,你死了比活着好。”
韩狸急急收刀,还是迟了一步,那宫人倒在刀下。他知道她已经没救了,他也不会去救她,他像游魂一样跨过她的尸体,屈膝跪倒韩舒面前:“阿舒!”他叫道。
周围的人像是在动,他这时候都看不见了。有句话他没有说谎,他来洛阳,至少有一半是为了她。
他不敢去动她。
不知道过了多久,方才听到兰陵公主的声音,她像是比他还诧异:“这、这怎么回事?”
“救她!”他抬头看住她,他不知道自己眼中含了眼泪,“公主,你救救她——你问什么我都说!”
嘉敏看了看他,又看了看血泊中毫无生气的韩舒,她不想救这个人——即便她当初劫持她是受人威胁,但是她当时对她的折磨总是自发的,她恨她。但是她见不得他这个样子。尤其他与周城还有三分像。
她于是转头去不看他,说道:“你还是求皇后吧。”
谢云然道:“传御医!”
嘉敏仔细盘问姽婳和在场宫人、婢子,都一头雾水。唯有醒过来的杨阿监知道得稍微多一点。那一点也不过就是:“这人在我进掖庭时候突然出现,恐怕是藏身于此,已经有不少时日。”
嘉敏看向谢云然,谢云然苦笑道:“掖庭里多是先帝与伪帝留下来的人,没入宫中的罪妇——要彻查,不是一时半会儿的事。”
嘉敏沉吟片刻,说道:“如此——”她心里想,以昭诩对她的好,这洛阳城里敢得罪周城的人有,敢得罪她的,没有。敢悍然在宫里杀人,嫁祸于她的,除非是有万全的把握不被查出来。
或者被查出来也不怕报复。
她心里想的是贺兰初袖,唯有她的手能伸这么长,而又存在挑拨昭诩和周城关系的动机——“你不是信重谢冉吗?谢冉不是想用韩狸吗?我杀了他!我借三娘的手杀了他,你还能怪罪三娘不成?”
这件事的麻烦在于,确实是周城让她转告宫里,说韩狸有问题,也确实是她不信韩狸,想逼他暴露来意。在昭诩那里,就是她恃宠而骄——他当然会容她这点恃宠而骄,但是心里不喜也是真的。
嘉敏于是叹了口气,说道:“看来还是我嫌疑最大。”
“不是公主。”韩狸忽抬头道,“是慕容将军。”
她说,韩郎君你死了比活着好。
他死了,对谁比较好?绝不会是这位心慈手软的公主。她是想逼他说实话,然而亲手杀了他们兄妹,不但天子生疑,恐怕就是阿城,心中也会有结——那就像是没有人会把他们兄妹和周城完全割裂来看一样,血脉是个斩不断的东西。他们活着可恶,要是死了,却又让人觉得可怜。
他和韩舒不一样,他虽然没有去见过他那位如今春风得意的表弟,却是悉心揣摩过他的为人。那绝不是个舍得大义灭亲的主。
兰陵公主不是蠢人,就是蠢,也不会做这等损人损己之事。
慕容泰只派了他一人进京吗?这不可能。他不是他的心腹。他不过他一角闲棋。他知道阿舒得罪了兰陵公主,在洛阳他们兄妹已经没有机会了。他使尽浑身解数想要得到他的信任。他想往上爬。他知道这是殊功。他仔细计算过他可能为之付出的代价。不包括他的命。也不包括阿舒。
嘉敏和谢云然相对看了一眼,她们怎么都没想到,计划没有成功,韩狸却招了。而他们还不知道那个死掉的宫人是什么来头。
宫里总有很多秘密,即便是皇宫的主人,也并不能尽知。
韩舒觉得有点冷,她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在这里,她觉得她的身体正在越来越轻,轻得像是飘了起来。
她觉得她该听到破城的鼓声,不知道为什么却没有,周围一丝儿声音都没有,她往回看去,她尽量往回看,看到有光的地方,十三岁倚门嗅青梅的少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