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琛见她面上喜色,心里不由又酸又苦:这算什么证据!听闻过南平王当初城外喋血的人还少吗?探究过其中缘故的人还少吗?谁都可能布出这个局,也就只有这个傻女子,像是抓到了救命稻草。
她有多盼着他还活着。
他亦不忍心戳破她,只道:“但愿是如此。”忽地眉目一动:“你听!”有声音顺风过来,隐隐约约能抓到片言只语,像是有很多人在喊话,分散地,遥远地,渐渐儿近了:“……二……二郎?”
周琛喜道:“是彭乐——彭将军派人来寻我们了——”这憨货,竟到这会儿才想起来要找他!
忽听得风声促紧,周琛赶忙低头,一把刀狠狠飞掷过去,顶上木板哗啦啦全塌了下来,一时间的尘土飞扬,呛进口鼻里。周琛死死按住嘉敏不敢稍动。外头传来秃鹫的说话声:“……有人来了!”
“算了,走吧,老七死得冤枉——便宜那对狗男女了。”
马蹄如一阵风,渐渐就远去了。
周琛才要起身,又被边上人拉住,嘉敏的声音细细的:“再等会儿。”她逃命经验丰富,生怕他们去而复返。
又过了片刻,喊声越来越近了,也越发确定了喊的是“周二郎君”,方才扶她起来。
过来寻人的是彭乐亲兵,有从前认得周琛的,这会儿也瞅了半晌方才确认这个又是土又是血的人竟然是从来衣冠整洁一丝不苟的周二郎君。不由骇笑。上赶着给他拍去身上尘土,又牵了马过来。
他却先扶了嘉敏上马。
一众亲兵不由诧异,心里都寻思:这个黑脸小娘子却又什么来头?
彭乐帐中。
段韶与周宏都在。打了胜仗,心情正好——因听闻周琛来了,无不诧异。周宏干脆是不信:“肯定是彭小狗你眼花了。那小子!好好的洛阳不呆,跑这里来做什么——阿韶你说是不是?”
段韶轻言细语道:“但是那些旗子却作不得假。”他心里也疑惑,莫非是洛阳出事了?他来了小关,洛阳那摊子事怎么办?
彭乐恼火得很:“要是假的,我攫了我这双招子给你!”
周宏嗤之以鼻:“我要你的招子做什么,下酒还嫌腥——”话至于此,外头便传来通报声。
周宏:……
彭乐哈哈大笑:“我就说了吧、我就说了吧——”竟起身,亲自迎出去,正瞧见周琛扶人下马。
彭乐扬声问:“二郎这是带了谁来?”
“公主。”周琛道。
“公……哪个公主?”彭乐心里寻思难道是晋阳公主从边镇杀过来了?
“兰陵公主。”
彭乐:……
这一问一答动静不小。帐中周宏与段韶面面相觑,双双抢出帐去:周琛来不要紧,虽然他是周城的弟弟,也挂了官衔,却不如他们几个。然而公主驾到——段韶是真担心洛阳出了什么事。
左右亲兵提了灯,不由两股战战:虽则他们是一路护送周琛与嘉敏过来,却都以周琛为重,哪里想到另外一个泥人儿竟然是——公主?到这时候反应过来,不由面如土色,只差没跪下去求公主恕罪。
段韶与周宏急步走近,看见嘉敏灰头土脸。段韶也就罢了,周宏忍不住哈哈大笑:“天家的脸面,都给三娘子丢尽了!”
段韶:……
彭乐:……
在场也就这位敢说。
嘉敏见他喜气洋洋,心里没来由一松,却问:“四叔这里可有周郎的消息?”
“你问阿城啊?”周宏才开口,就被段韶截断:“公主和二郎远道而来,不如先去梳洗。我这里吩咐厨里开伙,给两位准备吃的,待精神好些,也好去见大将军——我这就着人去禀报。”
嘉敏听得这句,便知道周城果然是没死,心里欢喜得飞飞地,也觉察到自个儿脏乱了,因知道那位一向是爱洁,便笑道:“……有道理。”
段韶便唤了人来。
可怜这军营里,连个女奴都没有,更凑不出侍婢,只得唤了两个伶俐小厮,寻了个干净营帐,再翻箱倒柜找干净衣物——也都只有男装。待送进去时候,却发现她倚着帐,已经是睡着了。
那小厮回帐禀报给段韶几位听,连素来没心没肺的周宏都未免心酸。待周琛过来,七嘴八舌开问,周琛一五一十都说了——自然是省掉了他成亲这段,只说是兰陵公主要来,他放心不下。
段韶捏了几把汗,心里想道:这位二郎君是胆大包天了,千里迢迢的,要有个闪失,他是只能投长安了。
周琛又问:“我阿兄他——”
周宏大大咧咧道:“阿城病了。”
“病?”周琛万万想不到是这个——他兄长一向身体强健,“病得很重吗?我能去看他吧?”
段韶与彭乐两个对望一眼,段韶赶在周宏再胡说八道之前开了口:“……二舅他、他如今连我都不见……”
周琛自然知道段韶对他兄长意味着什么,登时脸色就不太好看。
周宏犹在说道:“……怎么一个一个跟死了爹似的,要我说,阿城壮得像牛,多几天就好了,就你们疑神疑鬼……”
段韶与彭乐俱不搭腔,周琛更是还没能够接受这个消息。
帐中一时沉默。
去通禀周城的亲兵回来,说大将军还没有醒。段韶面色黯然:“……这几日都这样,难得有醒的时候。”周琛眼圈一红,他是没有办法想象,他那个从来都精力充沛的兄长,有睡不醒的时候。
恰外头通禀说兰陵公主到了,这几人就慌了手脚:这消息,却怎么和她说?
嘉敏也没料到自己坐着都能睡过去,好在并没有睡多久。起来梳洗过,换了衣物,虽不能说神采奕奕,却比先前好太多了。进帐便笑道:“好香!”——她饿得狠了,闻什么都觉得香。亲兵送上食物,揭开来热气腾腾,也顾不得矜持。稍用了几口,腹中实在了,便又问周城。
段韶想了想,仍是只能与她打马虎眼:“大将军病了。我方才派人去问,他说身上腌臜,却不便见公主,且过几日再说。”
嘉敏哪里能信这个,登时沉下脸:“想是周郎病得严重,段将军竟敢与我说谎了!”
段韶垂头:“末将不敢——”
周琛亦打圆场道:“阿韶却没有说谎——”
话音未落,就感觉到她的目光横过来,冷冷:“我问你,大将军到底在不在营中?”
段韶不得不硬着头皮答道:“……在。”
“那就好。”嘉敏说完这三个字,便起身朝周琛走过去,众人皆不知其意,周琛颈上一凉,刀光映进眼睛里,就听她说道:“好了,如今二郎是我的人质,要么你们容我去见他,要么——”
周琛:……
他又招谁惹谁了?
段韶苦笑道:“公主不要胡闹。”
“妙!”周宏却鼓掌道,“阿韶你如今领她去,就是阿城也怪不到你。”
段韶跺脚道:“四舅公就不能不给添乱了!”
周宏一脸无辜道:“我又哪里添乱了——段小子你就自个儿好好想想,她是阿城的娘子,她要见他,你拦得住?就不说她是公主,别日后回了朝,功劳算不上你的,给你来一顶大不敬的帽子。”
段韶:……
他这个四舅公,让他说什么好?要说他糊涂,道理还真是这么个理;要说他晓事,兰陵怎么来的小关他也听说了,就她那身子骨,能受得住瘟疫?要她死在这里,他们还能回朝?天子不要他们抵命都特么手下留情了!
他这里踌躇,周琛也在与嘉敏求饶道:“公主,并非阿韶他——”
“你闭嘴!”嘉敏手上一紧,说的却是,“他不领我去,自有人领我去,我就不信这军营里个个都敢违抗我的旨意——”说着便把周琛往帐外推,推了几步,段韶也只能软下来,叹气道:“我领公主去罢。”
停了一停,又说道:“大将军他……他病得厉害,公主心里要有个准备。”
嘉敏面色凝重:“周郎他到底是得了什么病,连我都不能见——你倒是说呀。”
“是……瘟疫。”
——要说慕容泰那一手却是是毒辣。先是周城中箭,军中防备松弛,未几,瘟疫在军中盛行,军队战斗力大位下降,再加之吴军介入,两下里夹击,当时节节败退。周城下令,把染了疫病的将士放作一处,隔离开来。他是仗着自己身强力壮,挨了一箭也没在意。谁想竟染上了。
“瘟疫”两个字入耳,嘉敏身子晃了晃。她想起来了,前头易元像是提起过,只是她没听得进去。
或者是不敢。
“……公主?”周琛看着她惨白的脸色,试探着喊道。
“带我去。”她低声说。
那也许是对的,她想。这么久没消息,当然是出了变故。她星夜兼程,当然是害怕这个。但是已经到了,她、她总是要见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