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69章 姐夫(1 / 1)

嘉敏与嘉媛已经数年未见,也想不到重逢是这等情形。嘉媛当初来洛阳,那样眼明心亮的少女,如今已经全然不见了影子。嘉敏觉得自己很难找到一个词来形容她,她并不十分美貌,却让人很难移开眼睛。

难怪周琛收了她作妾——原本论理,周琛与十七娘成亲才两年,该还在浓情蜜意时候。

嘉敏打量嘉媛,嘉媛也打量她,她到洛阳之后,在南平王府住了有两年,那之后——谁能想到那之后的天翻地覆?

兰陵兄妹没有过问过她的下落,他们的消息她却不难打探,或者说,不须打探。她总能听到,那个如今高居庙堂的男子,她曾呼之为兄;那个征伐沙场的将军,与眼前遍身锦绣的女子,都曾经是她的姐妹。

她不是嘉欣,元钊进京之后,嘉欣还过了几天好日子,她一直被软禁,不是软禁在南平王府,就是软禁在谢府;她也不是袁氏,袁氏尚有娘家,再嫁之后,便与他们再无干系。她也忿忿不平过,直到她听说,她的兄长杀了南平王。

之前种种,忽然都得了解释。

她无家可归,亦无处可去。宗令知道她是元钊的妹子,哪里肯管她死活。沿途乞讨,被人骂了出来,是啊,岂有周身绫罗而愁一饭之需?高门大户则有凶狠的看门人;到天黑时候,便有人不怀好意。

如此过了小半年,她做了一个决定:她找到人牙子,把自己给卖了。她想得很清楚,她身无长物,也无亲族可依。洛阳这边上头压着,不须格外授意也无人敢待见她;二姐在长安,也不知情形如何,听说那边换了天子,便知道好不到哪里去;数来还有大姐在平城。谢家放她们姑嫂出来,袁氏的弟弟迅速赶来接走了姐姐,她大姐却无影无踪,要不就是有心无力,要不就是根本不敢来洛阳。

她要活命,能卖的就只有自己了。幸而天不绝她,给了她一点点运气。

嘉敏不知道该如何与她开口。

事情是元钊与嘉欣做的,迁怒于嘉媛没有道理。但是要如当初一般视她为姐妹——那怎么可能?何况她这次来见,居心尚未可知。因室中静了许久,最后反而是嘉媛先开的口。她给她行礼:“公主殿下。”

她没有叙旧,嘉敏微舒了口气:“坐。”

嘉媛心里头窃笑,兰陵公主果然还是他们兄妹中最好说话的一个。因规规矩矩坐了,不待嘉敏发问,直接开口道:“我想与公主做一桩交易。”

嘉敏微微颔首,她直接,她也直接:“你要什么?”

“我想得到宗室该有的待遇,俸米,府邸,服物。”嘉媛道,她没提爵位,因知道不可能,“虽然我兄长与二姐是犯了十恶不赦之罪,但是公主应当知道,我之前在王府,后来在谢府,无从知道他做了什么,更不可能参与。”

嘉敏奇道:“这么说,如今五娘作妾,是二郎强人所难?”她倒不记得周琛有这等恶劣行径。

嘉媛却摇头:“使君救我于水火,但是我并不想做人妾室。”

嘉敏略想了想,便知道她说的是之前,周琛能在回京途中救下她,该是事出有因。便说道:“那要看五娘给的消息,值不值这个价了。”

嘉媛笑了一声,说道:“我见到姐夫了。”

嘉敏脑子里轰了一下,她意识到她说的姐夫不是周城,更不是远在平城的大姐夫,而是郑三。他还活着,不不不,这不是重点,重点是他还活着,那李十一郎……之前十七娘明明与她说的是“事关李尚书”。

“李尚书——”嘉敏脱口说了这三个字又打住。

“李尚书也知道了。”嘉媛淡淡地道,“公主也见过他。”

她见过他?嘉敏讶然。郑林的容色她是服气的。如果见过,不可能没有印象,除非是、除非是——

嘉敏的脸色变了。

“看来公主已经猜到了。”嘉媛道。

她容色不算太出众,但是做侍婢,牙子都替她委屈。要送去当歌舞伎,又嫌年纪大了,有些东西,考的童子功;不过嘉媛有嘉媛的好处,她在南平王府住了两年,贵人喜欢玩的樗蒲,握槊,投壶,都是会的,也颇有见识。

牙子舍不得贱卖了,一时又没找到合适的买家,倒是养了她两年,其间也让人训练她歌舞,也让她出来陪酒卖笑,在贵人面前亮个相——次数也不少了,偏没人有出价的意思。渐渐地也就失去了信心。

去年夏有人放出风声,要找一批女子,人要聪明,会些歌舞玩乐,陪的是贵人。那牙子便把嘉媛脱了手。价钱虽然不是太高,勉强平了账。嘉媛又格外安慰她说:“如果我得了富贵,必然不会忘了你的好处。”

那牙子没好气地道:“能这样就好了。”她也不信她能得什么大富贵——如果能,就不会沦落到这个地步了。

“买我的人把我送进了积善寺。”嘉媛说。

虽则嘉敏之前就已经猜到,虽然嘉敏之前就猜到,关暮多半是郑三化名,他毁了容,世人都道他已经死了,他自个儿大约也认为剩下的不过残生——郑林两个字,郑字去耳,林剩单木——听到这里,仍不能不动容。

她当然知道关暮做了什么。

她从前固然能够明白她父亲的死,兄长遇难,并非郑林所能扭转,仍多少懊悔,兴许当初不该把他送到先胡太后身边去,固然前世没有她出手,郑林与先胡太后也有这段孽缘,但是那就好像君子远庖厨——不是自己杀的,便可以以为自己无辜。她从来就没有想过,他当真会舍了命去救她的兄长。

舍掉的还不止是命。莫说那样一个美人,就是寻常人,又哪个舍得不要脸面?又哪个能够忍受烧伤的痛苦?要之后能带来——人所期望的,权势、富贵也就罢了。但是郑林?这些他都有过,最后弃之如敝履。

她给他的富贵,最后给他带来的灭顶之灾,她再没什么能给他,她的恩情,他却是还了。

嘉媛不知道嘉敏与郑林之间有这等关系,她只知道郑林于昭诩有大功,所以能保全其身,享有富贵,但是李尚书,是肯定想他死的。

“……他让我们找机会接近那个戴面具的关郎君,”嘉媛继续往下说道,“再有机会,便与他提李夫人。”

嘉敏当时虽不能清楚地明白这位“关郎君”与“李夫人”之间的关系,也模模糊糊能猜到一二。

而嘉敏知道得更清楚一点。

想是李十一郎首先猜到了关暮这个人的身份蹊跷,然后才有这等安排。他很难得到那人亲口承认“对,我就是郑林”,但是他不需要这个:他不是大理寺卿,判案讲究证据,他只需要确认——确认是这个人,便足够了。

嘉媛比大多数伙伴都更擅长玩这种权贵之间的游戏,所以很快脱颖而出。

“我见到了他。”嘉媛道。

“他认得你。”

“是。”

虽然郑林与嘉欣的夫妻关系实在乏善可陈,但是作为南平王府的侄女婿,嘉欣又没有别的娘家,就算是做表面功夫,南平王府也是要来的,而嘉媛作为他唯一的小姨子,自然是见过,见的次数还不算少。

“……但是我没有认出他来。”嘉媛又道。

郑林私下召了她去见——他是积善寺的主人,自然方便。问她何以在此,嘉媛半真半假给他哭了一场,说兄长与姐姐过世之后,她如何被谢家逐出府邸,无处可去,不得不卖身为奴,辗转被卖到此处。

郑林听了默然许久,最后说:“我给你一笔钱,你自赎了身,离开洛阳,回平城去吧。”

这是个故人,嘉媛当时心里想。

这洛阳,对她知根知底的故人能有几个。她不敢多问,果然拿了钱,赎了身,只没回平城。她想知道他是谁,想知道派他们来试探他的人是谁。她想这是个机会——她心里很清楚,她一个无依无靠的女人,没有宗族,没有娘家,没有夫家,光有钱,就是一头肥羊,谁都能扑上来咬一口。

她给留在积善寺的伙伴提供了便利,留在积善寺的伙伴给她提供了线索。

如果不是当初服侍先胡太后和郑林的人死的死,散的散,郑林的这个身份其实是瞒不住的。何况李十一郎还用了李夫人——郑林最大的软肋试探。

嘉媛说到这里,抬头来冲嘉敏微笑:“如今公主可以告诉我,值,还是不值?”

嘉敏微叹了口气。

这个消息,恐怕到李十一郎那里比到她这里还早。如此细想来,李十一郎与郑笑薇的订亲,或者说,郑笑薇与他好的这几年——嘉敏是知道郑林与郑笑薇的关系的,她不敢细想,只想道,李十一郎当真狠得下心,也当真忍得住。

嘉敏道:“从前大兄与二姐所为,与五娘无关;便连坐,五娘吃的苦头也够了。五娘原就在宗室名籍之上,是宗令疏忽,我会责他重新审定。”

“那就多谢……”嘉媛顿了顿,她跪拜了下去,仍说道,“公主了。”

嘉敏叫了十七娘进来,十七娘吩咐侍婢领她下去,却笑吟吟与嘉敏说道:“原本五娘是求的二郎,二郎却让我带她来见公主,公主可知道其中缘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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