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日过堂之后,李十一郎要带郑笑薇回府,被郑笑薇拒绝。他们虽然已经订亲,到底没有成亲,李十一郎也不能用强。
未几,闻讯赶来的鸿胪寺卿带了女儿回家。
郑光祖心里也是恼火,他之前看好李十一郎的前程,所以一心想把女儿嫁给他,被一口拒了,说不想再娶,他也就放了这个念头,婚嫁之事不比别的,总不能强人所难。谁想他后来又与阿薇好上了。
那也行——毕竟他膝下女儿虽多,嫡女就这一个,守寡不愿意再嫁也是可惜。
谁知道他打的这个主意!郑林一条狗命不算什么,他要知道是他,也一早弄死他!但是阿薇的名声怎么算?素来精明强干的妻子气得直哭,骂他老不修,他做的事怎么不报应到他自己头上,却连累女儿!
郑光祖年轻时候是个不信报应的风流人物,到这会儿年纪上去了,反而看重起老妻来,因低头认了,却烦恼道:“阿薇这亲事——”
“还有什么亲事?退了!”郑夫人一口血呕到嗓子眼:李如莲那个混账摆明了是利用她家阿薇钓出郑三这个王八蛋,还让阿薇嫁过去,那下半辈子怎么过?从她家老头算起,一个两个的都不是东西!就可怜了她的阿薇——那孩子怎么这么实诚!归根到底还是那个狐狸精惹下的祸事,要没有她——
她早就死了。想到这里,郑夫人也免不了一怔,是啊,她死了快十年了。她终于……完成了对所有人的复仇,李家全没了,就留了李十一郎和李九娘孤零零两兄妹,阿薇这门亲事成不了,郑家和李家也撕破了脸皮,她甚至怀疑过,如果当初不是她夫君躲得快,郑林这个混蛋未尝没想过连郑家也一锅端。
也就是……她恍恍惚惚地想起来,当初他投住在府中的时候,阿薇和他是极好,要不是因为这个,他会在大理寺承认自己的身份吗?他会索性认了和奸,把所有人都拖下去吧。原本圣人就偏着他。
原本郑笑薇名下有的是别院,她也不常住家里,只是她如今这个样子,郑光祖夫妻也不敢放她走,几乎是软禁起来,衣来伸手,饭来张口,饶是如此,娇滴滴一个美人儿也以肉眼看得见的速度消瘦憔悴下去。
她想了无数次,怪不得那人只敢在暗处窥伺,不敢靠近她;怪不得她遇了险他会出来;怪不得她总觉得积善寺是个好去处,虽然不少权贵都喜欢,但是没她这么去得勤——因她觉得亲切,她在那里会想起那个人。
原来他真的……还活着。就像她想的那样,不过是隐了姓埋了名,他也还像从前一样放荡玩乐,不甘寂寞。
整个世界都翻过来了,他还一点都没有变。
她早该看出来,他们曾经那样亲近,为什么她没有看出来?她知道为什么。
人都觉得她该伤心欲绝,起初确实是。她不能去看那个人,她不能听他的声音,不能听到他的名字,就是路边的李树,都恨不得提斧子砍了它。后来七郎替她砍了,那树也没有流血。那之后,心里反而静了下来。
她不知道皇帝保不保得住她三哥,保下来也只是个空壳子。他原本就已经不能再出现在人前,那样骄傲的一个人,和怜悯比起来,兴许他宁肯天下人恨他。有些东西,有的时候不出奇,失去了才知道重要,比如说,美貌。
人们会宽恕一个美人——在他年老色衰之前。
她知道他活不成了。
而她还要活下去。那之后她还见过李十一郎,一次。在他们原本订下的成亲的前一天。她不是初嫁,他也不是第一次娶,只是从前那次,她是父母之命,他是报恩,因这次反而隆重,诸礼皆备。
那时候她给他看她的嫁衣。如今想来是可笑得很。也许在当时他看来,也是可笑。
她不知道他的心是什么长的。四年了。她也没有求过他娶她。她承认他上门提亲的时候她心里是喜欢过的——如今想来,只剩了无穷无尽的羞辱。她要不动这个心,便没有这个羞辱。也没有今日的祸事。
他穿得素,也许是为了亲族穿孝——其实已经过去很多年了。他说:“郑娘子还愿意与我成亲吗?”
她当时扬起面孔:“你敢娶我就敢嫁!”只要他不怕哪天回家,尸横遍地,鸡犬不留,她也没什么可怕的。
他沉默了一会儿,也许是在衡量她这个话的分量。他丝毫都不怀疑她恨他。唯有他自己知道他这半年怎么过来的。在确认了那个人就是郑三之后。是有很多次,他甚至怀疑过,他其实希望他不是那个人。
如果不是,他便是再多的恨,也只能带着恨意活下去,而不是半夜里醒来,想着怎样算计枕边人。她睡得十分安详。她总说他是个君子。她信任他。他也知道她其实并不那么乐意嫁给他,嫁给一个……有一屋子姬妾和庶子的男人。
荥阳郑氏的嫡女,有大笔的嫁妆,又生得这般容貌,要嫁什么人不可以。无非她喜欢他。
他一度相信自己下不去手,但是不知怎的,一步一步就做了下来。每一步都有回头的机会,但是他回不了头。
他浸在多年前浓稠的血水里,他需要呼吸。
他过不去这一关。他觉得有无数双眼睛在黑暗里看着他,询问他,质问他,拷问他。
她不会知道他有多恨。她一直天真。她还惦记着那个人。他成全她……他不无恶意地想过。他还记得那之前他们准备婚事,她与他说以后,就好像真的会发生一样,他们会成亲,会有很多个孩儿,她的名字记在他的家谱上,百年之后,他们共用同一个穴。他再不用担心会失去她、担心她招蜂惹蝶。
担心她有天像蝴蝶一样飞走。
他后来知道不可能,那天他一个人坐了整晚,看天色从极黑到慢慢变白。无人可以分享,再近,再近的亲信、兄弟、姬妾……都不能分享,没有人可以替他承担。他注定要一个人自己背负这些罪孽。
那天离开大理寺,她不肯跟他走,亦不肯看他;其实他也不敢看她。她走得远了,他方才稍稍移转目光,余光里看见车帘掀起,她脚下的软缎鞋,鞋上绣了金色的合欢花。相思树上合欢枝,日西春尽到来迟。
他说:“我敢!”他敢娶,她当真还敢嫁吗?
她凄凉地笑了一下:“算了。”
她扔给他这两个字,起身回了内宅。他一个人坐在那里,盯着屏风看了许久。屏风上的蝴蝶和水仙。他们之间,最后就只剩了这两个字。哪怕他愿意把他的身家性命交到她手上,她也不过就是说一句,算了。
她无心再与他有以后。当然那是应该的。他活该得到这样一个结果。
他已经成年,他就快要到而立之年,他不能再学小儿失声痛哭。这天底下也再没有人、再没有地方能容他失声痛哭。
他是权衡过的,这是他的决定,这是他接受的结果。
众人都贺他大仇得报,反而周城与他说:“十一郎不妨出去走走,透透气。”他看出他疲惫。然而他宁肯疲惫。再坚持、再坚持半年。他估计天子扛不过半年,一边是天下群情激愤,一边是十恶不赦的弑君者。
民心如水,水可覆舟。
昭询热得口干舌燥。他是第一次见识到民望这种东西。瞎子说得没有错,他阿兄麻烦大了。
阿兄也不见他,也不许他进宫,也不许他见母亲。瞎子说,先胡太后是他姨母,与他母亲再好不过,因了奸佞挑拨,一时不察,做了许多错事。昭询知道这是为尊者讳的说法。弑君,不是错,是罪,是十恶不赦的大罪。
他不明白兄长为什么这样维护他。他是救过他,但是他也回报了他,还不够吗?要把天下都搭进去他才满意吗?
他绝不容他兄长走到这一步!
这天下是他元家的天下,不是他阿兄一个人的天下!想到这里,昭询郑重在联名书上写下自己的名字:彭城王询。
这孩子很聪明。祖望之闭了闭眼睛。其实他已经看不见了,睁眼和闭眼没有区别。他的世界永远都是漆黑。
但是他腔子里还有一口气在!
只要这口气不断,他就还能做点什么,他就还能实现他年少时候的抱负——不止李十一郎这样的世家子弟有经济天下的抱负,他也有!
天子不给他机会,他自己找,天子不给他路走,他自己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