昭诩留了嘉敏晚饭,她眼睛还是红的。
怕太后看出端倪,也没请她过来,就他们夫妻陪她用饭。嘉敏才吃了几口,泪珠子又噼里啪啦往下掉。昭诩看得又好气又好笑:他这个妹子,小时候那么个样子,哪里想得到长大之后会这样依恋他。
他自知安抚不住,给谢云然使了个眼色,便借故退了出去。
谢云然叹气道:“三娘又哭什么,一会儿让冬生看见了笑话你。”周城不在家里,嘉敏进宫也带着冬生,这会儿让玉郎陪着他。
嘉敏不说话。
谢云然又道:“你阿兄也不是眼下就……就算是走,也不是一去不回——”
“从前你阿兄不也常跟着父王出京打仗,一去几月半年……”
“三娘……”
“三娘是不是恨了我?”谢云然终于不安起来。她当然知道昭诩做这个决定,有很大程度是因为她。如果说前头为了子嗣,他们夫妻还想过妥协,想过选秀女,然而邻和公主一死……昭诩是不肯负她。
她承认自己自私。
嘉敏停了一会儿方才说道:“谢姐姐有没有想过,如今阿兄是贵为天子,虽然不能护你和玉郎到十分,也有**分,一旦去位……谢姐姐可还记得过化政?”化政是前年去柔然和亲的宗室女,当时封了公主。
自古都是如此:没有哪个皇帝舍得拿自己的女儿、姐妹出去和亲,多半用的宗室女,或者是想讨皇帝欢心的,卖女求荣;或者是有罪待罚的,拿女儿和亲顶罪;也有为天子所厌恶,或者被人陷害……
谢云然道:“我和你阿兄膝下就只有玉郎,玉郎也是你和周郎看着长大,万不至于如此。”
嘉敏道:“玉郎日后出阁,也会有自己的儿女……”
“子孙自有子孙福,三娘一向是个聪明人,怎么这会儿反而想不开了?”谢云然道,“你我都活不过百岁,如何算得到身后事?”
嘉敏说不过她,低头寻思了片刻,又道:“谢姐姐就这么信得过我,信得过周郎?”
谢云然失笑:“你说呢?”
“谢姐姐也不是没有听说过南康公主……”南康公主是晋明帝长女,许的南郡公桓温,桓温距离九五至尊就只有一步之遥——被谢安死死拦在了宫门之外。那是谢云然本家事,她自然比她更为清楚。
谢云然:……
她也看得出嘉敏实在气急了,不然这等话岂能轻易出口。仔细想了一会儿,却笑道:“有阿冉和阿言呢。”
“如果谢侍中拦不住呢?”
谢云然嫣然:“神器无主,有德者居之。”
嘉敏:……
谢云然没把她这个话当真。
谢云然收起笑,说道:“三娘忧思太过了,真有那一日,便是你阿兄在位,也拦不住他。”
嘉敏不好与她说她与周城的约定,只垂头搜肠刮肚地找理由。却听谢云然柔声道:“其实三娘说的,我都有想过,无论是选秀入宫,还是迎娶柔然公主,如果昭郎想,我也是认的。如今想退的是昭郎。三娘或有所不知,自正光七年之后,虽然多方调理,你阿兄身体仍大不如从前……”
嘉敏惊地抬头来,她是当真不知道这个:“要紧吗?”
谢云然无奈地道:“也不是什么了不得的大毛病——但是长久以来困扰不断,难免志气消磨。你阿兄又要强,国事繁重,一晚也就能睡上两三个时辰不到……”这等细节,原就非枕边人不能尽知。
嘉敏听到这里,也只能微叹了口气,知道大势已去,不能强留。
兴和六年九月,彗星现,太史奏天文有变,其占当有易王。
十九日,立彭城王昭询为皇太弟;二十七日,使太尉谢礼持节奉皇帝玺绶传位于皇太弟,大赦,改元为天统元年;兴和帝避居崇光宫。晋阳长公主与汝南王皆征战在外,未能及时赶回,以兰陵长公主垂帘听政。
十月,柔然可汗遣爱女来归,立为皇后。
拿到消息的那天,周城在渭水边上,对面就是秦岭,山势起伏,黑色的大鸟在天与山之间,风清得像水,脚下落叶堆积。他面色古怪,段韶免不了多看他几眼,问:“以阿舅看来,这件事是好,还是不好?”
周城道:“这仗打不下去了,恐怕要回师。”
段韶吃了一惊,说道:“如今圣……太上皇尚未放权,京中又是长公主坐镇,怎么会打不下去?”
周城道:“要晋阳坐镇反而好,三娘性子软,撑不住。”也不仅是性子软的问题。围城战素以耗时长着称,长安这样的坚城,对于兵力和粮草都是极大的压力。嘉言知兵,昭询和太后也信任她,嘉敏没有这个说服力。
可惜了嘉言有孕在身,不能回京。
而太后……从前昭诩在位她当然不敢多嘴,如今换了昭询,她从前也是参过政的人,哪里能不蠢蠢欲动?
与其到时候被逼回朝手忙脚乱,不如早做打算,保住目前的战果。
段韶低头寻思了片刻,却说道:“不好——阿舅这就回师,恐怕有人参阿舅挟寇自重。”
昭询不比昭诩,昭诩是心智完全的成年人,打过仗,知道其中的难处,昭询今年不过十二,要有心人挑拨——
周城笑了一笑,又收住,忽说道:“阿韶有没有觉得,邻和公主过世得突然?”
段韶“啊”了一声:“如果有意为之,那人对太上皇必然了如指掌,布局也不是一朝一夕……”邻和公主身份贵重,又养在深宫,她不谙华语,能接近她的人极少,如有蹊跷,她身边侍婢不会没有察觉。
他心里闪过几个名字,又一一都排除了。他虽然与彭城王往来不多,也不是没有见过,那是个安静到近乎腼腆的少年人。他和他阿姐一点都不像。
周城不作声。
段韶又猜道:“如果真有这么个人,如今定然在圣人左右。”昭诩退位这个事,最大的受益者便是昭询,昭询既得以上位,那人没理由不飞黄腾达。
周城微微颔首,却没有再多说。上马,举目四望,但见山河雄峻。长安是汉高祖当初所定的京都,以地形论,实在是强过洛阳。他收到的消息极多,但是更确切的东西,还是李十一郎信里透露出来的。
他想他是有意的。
他在信里说:“祖二郎阴怀大志,得志之后,定然多有作为。此人年少才高,有治世之能,然德不配位……”阿韶问他这件事是好,还是不好——也是有所察觉,不然,天子被逼退位,能是什么好事?
他把把柄递给他,会不会用,就看昭询的心胸了。
天统元年十二月,大将军班师回朝。
嘉敏接到战报的时候,多少有点失望。她原以为这次能拿下长安,永绝后患——不得不承认,贺兰初袖当初与她说的结局,总是她心上阴影。但是她也知道,围城战难打,周城不打,该是有他的理由。
两人又半年不见。好在如今冬生长了记性没把他往外推。周城下马给嘉敏行礼,笑嘻嘻道:“见过摄政长公主。”
嘉敏不由笑,扎扎实实受了他的礼。又贺他封王。昭诩退位之前封了两王一侯,两王是周城和澹台如愿,谢冉封的平阳公。澹台家族在边镇原就有势力,封王也是笼络,倒是周城封王,让京中人多少诧异。
周城进屋沐浴过,抱住他娘子狠狠亲热了一番,方才问起京中情况。
嘉敏满腹委屈:嘉言不肯回来,便只能由她顶上去。她素来疏懒,虽然在中州和相州时候也当过家理过事,规模却不能与如今相比。她从前也知道辖地辽阔,州县众多,到如今方才真知道天有多大,地有多阔。
周城听得骇笑,耐心听她说了几桩,便知道大事还是昭诩在管,嘉敏过手处置也并无不妥,只是过于琐碎,便知道她是怕出岔子,恨不得事事亲力亲为,一面夸道:“三娘已经做得很好”,一面却怜惜:“只是把自己累瘦了……”
嘉敏担忧道:“不知道阿言什么时候才能进京……”
周城道:“至少还需要一年——太后为难你了吗?”
“那倒是没有,”嘉敏犹豫了一下。胡太后知道先胡太后做的事影响太坏,也怕害了昭询,因昭询登基之后,反而颇为节制,但是柔然公主不通华语,后宫就只能由她统摄,“就是三郎不好管……”
嘉敏把不要紧的奏章拿给昭询批,他竟十分谨慎,谨慎到嘉敏摸不透他的态度;他出宫建府的时候,昭诩便给了他一批属官,如今昭询得道,自然鸡犬升天。这批人知道嘉敏代为摄政,短则几月,长不过一年,因而言行之中,并不怎么把她放在眼里。
周城安抚他娘子道:“三郎还小,再过几年,自然就有自己的见解了。”
嘉敏并不这么觉得,只是周城才回来,车旅疲惫,也不便再多说。双双交颈而卧。天统元年就这么过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