旗手卫的签押房内,赵贞吉的脸色着实不好看。
这不仅仅是因为他在刚刚的哗变之中受到了不该受到的惊吓,也丧失了一些颜面,更加重要的原因,却是面前这个不知道天高地厚的旗手卫正千户焦文桀正在出言不逊,诋毁刚刚才在乱兵之中果断行事,救下了自己的孝陵卫指挥佥事陆准。
只不过,这一切,焦文桀并没有看清楚。
他现在是全身心的都沉浸在自己的世界之中,对于外物仿若不查。对于赵贞吉的脸色,也就当然的忘记了多加关注。以至于他说到兴头上,竟然站了起来,在赵贞吉的面前挥舞着手臂,言辞愈发不恭敬地高声指责着陆准。
“……大人,您虽然在南都做了这么久的官,但有些事情,还是下官这样的人更清楚一些。您怕是根本就不知道,陆准是怎样的狼子野心,否则,今天您是一定不会同意把他叫来解什么围的,那简直是太危险了……”
危险?赵贞吉在心中不禁冷笑道,哪里危险了?
如果说,焦文桀这话是说在陆准救急之前,赵贞吉或许会先入为主的认为陆准不可靠。但现如今呢?危机已经顺利地解除了,赵贞吉自己刚刚也对陆准临危不乱、处事果断的办事能力予以了肯定。
你焦文桀这个时候再说这样的话,到底是什么意思?你到底是在指责陆准有什么野心,还是在指责我赵贞吉识人不明,是个老糊涂啊?
赵贞吉不高兴,很不高兴,可焦文桀依旧没有察觉。
只见他神情激动的继续陈述道:“大人,下官知道,您在查察孝陵卫爆炸案的时候,遇到了很大的阻碍。下官可以明确的说,可以打包票的说,这些阻碍都是来源于陆准的!孝陵卫名义上的指挥使是萧赞,但他父亲年前刚刚去世,而他又掌权不久,根本就没有什么实际的权力,孝陵卫上上下下此时都是以陆准马首是瞻!只要他不点头,大人能查到什么?怕是什么都查不出来吧?”
这话说得可不对!
赵贞吉知道自己查案的速度太慢了,得不到配合,也找不到线索。但他并不觉得这是因为谁的不配合,毕竟每一条约定俗成的规矩也都是他之前听说过的不成文的规矩,从成祖时就立下,一直传到现在。说句不恭敬的话,就算是当朝天子来了,在太祖陵前怕是也不能够太过放肆。更何况,他赵贞吉只不过是个小小的官员罢了,哪里能随意行事?
如果非说是有人从中作梗的话,赵贞吉更加不觉得是陆准。从头到尾,他就压根儿还没有查到陆准的头上,也没有碰过他原先把控的左千户所,这爆炸案主要责任方是神宫监,其次是守陵的精兵,即便守陵的兵丁听起来大部分都是出身左千户所,都是陆准的老部下,但是赵贞吉觉得,以丁禹州为首的这些人,他们已经算得上是足够的配合了!还要怎么配合啊?
该说的都说了,不该说的只要问到基本上也是知无不言了,赵贞吉想不到,除了到现在为止还没找到什么太像样的线索之外,还有什么可以挑剔的?
从中作梗?如果真的有那么个从中作梗的人的话,那赵贞吉觉得,这个人八成是孝陵卫指挥同知叶松奇。
叶松奇这个人,总给赵贞吉一种不够圆滑的感觉,摸上去刺儿头,扎手。虽然说他也配合,但总是觉得他配合的还不够,还有余力没有使出来。
当然,这有可能是性格使然。
如果真的是性格如此的话,赵贞吉身为一个堂堂文官,马上就要登堂入阁的那一种,未必要和一个小小的武官一般见识。不过分的话,轻松放过也就是了。否则,岂不是白白的丢了文人的风度,显得和丘八们一个模样了吗?
“大人,您也这么觉得吧?”看到赵贞吉皱起眉头,满心急切于给陆准扣屎盆子的焦文桀压根儿就没有往其他的地方想,只是单纯的认为对方一定是被自己说动了,正在想关于陆准罪状的事情,他赶忙将话题拉向了最重要的地方,“其实,大人,下官之所以说这爆炸案跟陆准有莫大的关系,其中无外乎有三个理由。
第一,就是下官刚刚已经说过的,孝陵卫实际上的掌控者是陆准,而并非是萧赞。更何况,守陵的精兵都是陆准的老部下,如果他想要在孝陵内做什么手脚,当然就会变得很容易,很容易。根本不需要经过什么哨卡的检查,只需要拿着东西堂而皇之的走进去,谁又敢将他拦下来检查呢?”
这番话说的倒很可能就是实情,但这只不过是一个猜测而已。无端的假设可以有很多,淡假设却不一定都是真的啊!
赵贞吉心中对于焦文桀充满着不满,因此,对于他的话,也就压根儿没有往好的方向去听,只想着怎么在他这个鸡蛋里头挑出骨头来呢!效果自然是可想而知,说什么都是错的。
陆准可以摆布孝陵的守陵精兵?那也不全都是他的人呐!再说了,就算全都听他的,也难免有防卫疏漏,让人钻了空子的情况。更难免有人收受了其他人的贿赂,故意网开一面什么的,这些都是有可能的。
不能因为他们是陆准的人就说明什么啊!他们自己做的,陆准不知情,这都是有可能的。
焦文桀不知道自己的第一点已经被赵贞吉在心中批驳了,反而继续说道:“第二,陆准有这个作案的动机啊!他担任孝陵卫指挥佥事已经有一年的时间了,在孝陵卫老指挥使萧崇德萧大人还在的时候,他就颇为不忿于让萧大人这样没有什么能力的人骑在他的头上。为此,据下官所知,老萧大人曾经想要制衡他,只不过没有成功,就撒手人寰了。留下萧赞来,斗不过他,只能受他的欺负。但指挥佥事就是指挥佥事,他不是指挥使。相当指挥使,就只有一个办法,那就是将萧大人顶掉。这次爆炸,就是一次绝好的机会。惹出这么大的动静来,自然可以吸引朝廷的注意。进而,就可以让萧赞引咎退职,他就可以从中渔利,而不会受到任何的牵连。”
这一点同样是听起来有道理,但仔细想来就又不通了。而且比前一条,听起来还要更加的荒唐一些。
陆准升任孝陵卫指挥佥事是因为他有功劳在身,那是当朝天子御笔亲赐的指挥佥事!更何况,一年很长吗?比起文官三年一次考满,可能要三次考满才轮到你动动地方,那简直是太短了好吗?
刚刚升任孝陵卫指挥佥事一年,急什么啊?而且如果真的是陆准已经控制了孝陵卫,那他当不当这个指挥使又能怎么样?县官不如现管,他等闲又不会从孝陵卫升官升出去,急着往上爬有意义吗?最高也就是能当个孝陵卫指挥使而已,他就算再等几年也没关系啊?
对于一个今年才刚刚二十出头的人来说,还差两步,就能登顶了。这个时候,任是谁都不会太着急吧?还有那么几十年去走这两步呢,走得快了,以后的日子干什么啊?
再说了,就算他急着相当指挥使,他不是还有两步要走吗?总得先升上一个指挥同知,然后再当这个指挥使吧?就算顶掉了萧赞,他现在也当不上指挥使,不是平白给他人做了嫁衣吗?
所以,这个动机,在赵贞吉眼睛里头,根本就不成立!
毫无所知的焦文桀兴冲冲的继续说道:“第三,也是最重要的一点。大人您想,刚刚那样的场面,他为什么一点儿都不怕?说到底,他就是个丘八!”
哼,人家是丘八,说得好像你焦文桀不是丘八似的。
哦,也对,你连丘八都不配是!
堂堂旗手卫的千户,连自己的手下都收拢不了,还要让别人帮你收拾烂摊子。如果不是你小子这么无能,还用得着大老远的调墙那头的孝陵卫过来解围吗?
这时候倒是嫌弃起人家来了!
“大人,他行事素来就是如此的霸道。您看,刚刚他手起刀落,说剁掉人家一只手就剁掉人家一只手。那人好歹也是我旗手卫的小旗官呐!就算有错,也应该是我旗手卫责罚才对,什么时候轮到孝陵卫插手了?而且一上来就剁手!他就是这么一个性情冲动的人,所以,如果是他制造了爆炸案,那一点儿都不稀奇!
大人,下官的理由就是这些,请您仔细思量思量。陆准有重大的作案嫌疑,还请大人明察秋毫。相信大人神目如电,那等宵小之徒一定不能在大人面前脱离罪责的。”
“好,说完了?”赵贞吉笑着,可这笑容却是异常的冷,“说完了就好,说完了,就听本官说上几句。”
刚刚陆准这个指挥佥事来在赵贞吉面前的时候,那是一口一个卑职,对赵贞吉恭敬得不得了。处处都考虑着赵贞吉的安危,没有让他受到分毫的损伤。
这个只会耍嘴皮的家伙可倒好,非但没有能耐,还要栽赃人家。非但要栽赃人家,还不会说好听的话,一口一个下官。别说只不过是个小小的五品千户,就算是总兵、将军,在赵贞吉这个级别的文官面前,那也得规规矩矩的递手本回话,有什么了不起的?还下官?你个小小的五品千户也配!
赵贞吉带着怒意,对焦文桀问道:“你刚刚隶属了陆准作案的理由,但本官想知道的是,证据呢?你刚刚说的那些,都只能算作是推理,是猜测。但本官想知道的,是证据!认证也好,物证也罢,总要有一个两个吧?如果有,拿出来;如果没有,就免开尊口!”
连免开尊口这种话都说出来了,焦文桀就算是再迟钝,也知道赵贞吉此时心情不好了。但他已经是箭在弦上,不得不发了。否则能怎么办?刚刚话已经都说出来了,难不成现在还能咽回去?
再说了,他和陆准之间有一条人命的仇!当初陆准耍了他,让他的外甥死于非命,他怎么可能不记恨?怎么可能不耿耿于怀?这种时候如果轻易的退步,那焦文桀也就不是焦文桀了。
他咬牙道:“下官的确有证据,下官有人证!”
“哦?还真有?”赵贞吉这就有些奇怪了,难不成是真的?不会吧?他看了看焦文桀,随后问道,“你说的认证是谁?现在在哪里?能不能马上传唤过来对质?”
“当然可以!只要大人一声令下,他肯定即刻就来!”焦文桀满怀信心的说道,“此人刚刚卑职跟您提起过,就是守孝陵以内的精兵头目,丁禹州,丁大人!”
“丁禹州?”赵贞吉看向随从,随从会意,当即去喊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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丁禹州来得很快。
作为孝陵爆炸案第二怀疑对象的头目,他是时时刻刻都要准备好受审的。更何况,他为什么送给焦文桀银子?还跟他讲那么多的事情?就是为了让焦文桀在赵贞吉面前诋毁陆准,然后传召他作证人。
他现在才刚刚向着赵贞吉行过礼,就已经在迫不及待的想要看到焦文桀不堪的下场了。
赵贞吉不知道其中的事情,只秉公执法似的问道:“刚刚焦大人说,孝陵爆炸案有了一些线索。说陵内的爆炸案,实际上是现任孝陵卫指挥佥事陆准一手所作。他说,你是证人!对此,你可以作证吗?”
“放屁!”丁禹州怒骂了一句,紧接着似乎才反应过来问话的是赵贞吉,连忙低头道,“大人恕罪,大人恕罪,卑职实在该死!卑职不是说您……不是说您那个……实在是卑职忍不住啊!卑职出身左千户所,能有今天,固然有祖上福荫庇佑的缘故,但也离不开陆大人在武技、弓马上对卑职的不吝教导。卑职对陆大人的人品太清楚了,他虽然是个急性子,做事有些时候不计后果,但从来都不是藏头露尾之辈!而且,将孝陵卫的名声和他身为守陵人后代的责任看得比什么都重要!这等污蔑之言,无论出自哪里,还请大人不要相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