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却是渐渐的黑了,似泼墨般,然而并不暗,仍是明晰澄然,无数星辰缀连,闪烁着如空似寒的星光,整片天空尽透着凉意,它眨巴眨巴着大眼睛,俯视着天地,冥冥中,又是谁的眼眸,脉脉注视着你,一如往年。
温柔如许。
想说的话,是否已经出口?
想见的人,是否早已相遇?
有人说:人生就像一块巧克力,你永远不知道下一块的滋味。
的确。
宋青城偏爱安静,静静的小亭,静静的坐,微冷的星辉落在白衣,他面色如水,静静的,望着那边的晚空。
夜色碧寒,怅望桂魄,在孑然一人的情况下,多数是陷入思考。
思考人生。
打他出生之始,天受之枷镣,他知道他命短,或许眨个眼、睡个觉便辞别人世。汪洋大海中的溺水者终于挣扎出一线曙光,没有想象中欣愉,如鱼饮水。
我,是我。
如今能做些什么。
宋青城轻轻一笑,温和眉眼间似有惘然。
都说活着是份苦差,奔波生计,渐转沧桑,话把凄凉,不如一死了之。
苦,苦痛,苦难。
我们都是平凡而渺小的人,过得卑微而真实,反复演绎各自的喜怒哀惧。
宋青城庆幸,活着真好。
活着就有希望。
活着就有未来。
未来,他从前是不敢想的,天道无常。
如今,他有了未来。
——无限可能的未来。
宋青城吹出一口气,仿佛星光一动,澄澈的夜空盈满紫色的星辉——今夜的星辉居然绚烂的有些淡紫,像疏小的梧桐花坠落,淡淡的,宁静的柔和,其实,今晚的星辉清冷重甚,宋青城胸腔开满了梧桐花,香气令他沉醉,生命的气息。
据说“绮梦消”也是紫色,妖冶而剧毒。
母亲,母亲也种了“绮梦消”……担心也无济于事。
若治好也应当回来了罢。
宋青城思绪骤然纷繁杂乱,绮梦消,父母,常青叶,来生桥,及那位似画中走出的美丽女子,喃呢低语:“林依棠……”
梦境亦真亦假,谁知道呢。
管他呢。
宋青城听见似梦境传耳的幻曲,仿佛高楼飘过来的绵渺歌声,梦境绝无如此深沉隽美琴声。
他意有所指,念诗:
“春江一曲柳千条,二十年前旧板桥。
曾与美人别桥上,恨无消息到今朝。”
琤琤~~
泄月流水的琴声仿佛从广寒宫飘来,融入淡渺星光,如花遮雾,似雾掩花,寒星幽幽,凉风泠泠,飘飘忽忽的调子催花含泪,却是微渺星辉的水珠。
一曲相思,红豆堪折。
夜如此深沉,天如此寒冷,会是谁,拂弄哀伤凄悲的长琴?
群玉山的夜晚总是安静,蛰居树丛的秋虫不聒,寒星一闪一烁着,即使有人未眠,也倚窗默然,似星光幽凄的琴声似星光飘洒各个角落,未眠人听见往昔未完的故事,一夜辗转。
宋青城循着琴声,别小亭,惊修木,绕回廊,终到内庭,默默的立着。
庭下如积水空明,水中藻荇交横,却是林木虚影。
桃花树,落英顾,宋慕生借星光树下拨弄琴弦,单薄衣衫,弹他与他最爱的曲子。
惜竹。
广寒初生秋微露,轻罗已薄未更衣。
宋慕生紧了紧衣,或是更深露重,或是心弦撩动,晚天凉胜以往。
自卿别后,无人问添衣了。
时时刻刻念着别离多时的倩影,琴声似一泓秋流,载不动,诸多愁。
宋慕生指尖挑抹着瑶琴,星辉冷冷落在弦线,落入指尖,星光似飒飒木叶,随着琴声渐远。
桃花柔腻着光华,迎风扑扑簌簌,粉淡摇华。
旧曲凄清,敛愁黛,与谁听?
惜竹。晨光扑窗,她尚在梦乡,他轻轻俯身在她耳边念着,夏雨雪,江水为歇。
她动了动睫,阳光疏落,想来是听见他只会待她入梦吐露的情话,她应,山无陵,天地合,也不与君绝。
琴声不言杜鹃沧海衔明月,声似枝打黄雀儿般忧愉。
仿佛当年,两人在常青林子琴箫合鸣。
他玉树临风,萧声清扬。
她梨树堆雪,琴曲婉转。
……
如今呢:瑶琴夜久殷勤弄,心怯空房不忍归。
……
宋青城已然动容,伸出手臂几欲劝阻,最终,摇了摇头。
父亲。
更深露重,又落了一地的树叶,又是满庭的萧瑟,不知何时,那琴声止住,星光稀疏。
宋慕生坐在树下,宋青城立于阶梯,他们眼中有彼此。
宋青城伸手,拿住了一张飘旋的树叶:“父亲,夜深了……”
“是啊,夜深了。”
宋慕生张开手,一片树叶落人掌中:“每一片叶子,都有它的来意。”
宋青城道:“春荣秋枯,生死有命罢了。”
晚风,掌间叶片乘着风飘转触落地面,宋慕生道:“青城怨过吗?”
宋青城道:“很少。”
宋慕生叹道:“为父有段时日常常怨愤,后来一个人送了我一句话,她说‘目光放远,万事皆悲’。”
“……”
“一定要活的精彩。”
宋青城轻轻“嗯”一声。
宋慕生道:“秋天了,叶子大把大把的掉,天也转凉了。”
宋青城笑了笑:“杨一顾师兄天天抱怨说叶子太多,扫不干净。”
宋慕生道:“他性子疲懒,好在机灵,可堪造就。”
夜色静沉。
宋慕生拍拍宋青城的肩,语重心长:“群玉山弟子八千,看似名声赫赫,实则中虚,你身子骨调理好了,若有意,就去扫扫这满地落叶吧。”
夜色沉静。
“你兄弟俩早慧,很多我不说你们也明白,都知道的,都知道的,你看,满天的星影摇动,其实啊,是不太平的,一直都不太平。”
宋慕生继续道:“群玉山名门正道,以安守世间太平为己任……空口大话罢了。”
“祖训有云: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为往圣继绝学,为万事开太平。说得轻巧,几人做得到,而今邪道猖獗,妄造杀孽,人人口号‘替天行道’,几人做到?”
宋青城道:“凡是邪崇,定诛不饶。”
“有光就有影,有善就有恶,有正就要邪,杀不玩。”宋慕生说道,“何况邪修亦分善恶,总有几个心存良善之辈。”
宋青城敛眉:“善就是善,恶就是恶,哪来好坏之分。”
宋慕生道:“你涉世未深,尚不清楚。”
又道:“可曾想过,世人修仙是为了什么?”
名利权色?
或是别的?
宋青城沉默了会儿,还是年轻:“是为了得道长生,羽化升仙。”
宋慕生笑笑:“或许吧,但长生羽化太遥远,古往今来得到成仙的也就那几人。”
“修仙是为修己,修心,修性。修仙之路漫漫,会碰见形形色色的人,取长补短,外圆内方,处世为人。”
“修仙即是人修。”
“我们肩上的责任很重。总会有些人,你希望他们过得快乐幸福。”
两人不由沉默,同时想到一位女子。
宋慕生开了口:“你问为父‘绮梦消’从何而来,今日便告诉你吧。”
“十七年前,还不知道惜竹怀了你,当时一邪宗威势滔天居天下首位,无恶不作,肆意妄为,名为‘溪云宗’,众名门正道决意铲除此獠,商议七月二十五日共诛之,未曾想到,素来有君子美称的‘青衣剑门’门主秦淮暗中投敌,欲将正道一网打尽。”
宋慕生道:“人算不如天算,秦淮露出马脚,我等将计就计,关门打狗,邪宗固然损伤惨重,但高手众多,反扑的厉害,那一战惨烈至极,血流成河,尸堆成山……那一天约去百万之众,无数高人前辈,意气风发的同辈葬身溪云宗。”
“我和惜竹是当时翘楚,一心匡扶正道,在那日杀的不成人形。溪云宗与我宗积怨已久,见大势已去,此宗宗主便同你爷爷以命抵命,双双命殒,此人阴毒无比,死的前一刻,偷袭我,正是用的‘绮梦消’,惜竹恰好发现,为我挡下此毒。”
“那一日,群玉去了八千人,回来二十七个,不久,有五位前辈重伤不治,仙逝。”
“惜竹生下你后,渐发毒性……”
“所以你的毒是与生俱来的。”
宋青城沉吟道::“母亲为什么要离开?”
宋慕生轻声:“她有苦衷的。”
“人世险乱,想要行走世间还得倚仗手里的剑,不要倦怠修行。”
宋慕生清明的眸子一黯:“当年我、惜竹、忘言、宁薄言、还有那人,被誉为‘五大后起之秀’,而如今为父一事无成,惜竹不知所踪,忘言身受重伤,宁薄言堕入邪道,那人因走火入魔误杀妻女,自废修为,唉……世事变迁,沧海桑田,能做的,唯有保持本心。”
“人活在世上本就不是易事,想活得好,更得吃对中苦……青城,你肩上的担子比我重。”
“说得多了,”宋慕生眉眼倦色,“时间不早,去歇息吧。”
“父亲你也早点休息。”
宋慕生笑着道:“好。”
夜愈暗,晚空静悄悄的压了下来,宋青城逐渐融入黑暗。
宋慕生座了会儿,只听他说道:“青城,为父只能教你到这,饭菜滋味,得自己尝过才晓得咸淡,但愿你别学你爹,少尝些苦味。”
“要不了多久,为父便去寻你们的母亲,你和青州……”
夜晚冷寒,星辉冷凄,桃树沐浴稀疏星光寂寞开着,花枝在秋夜摇曳着浓愁,黑暗之中,飘来声低低的,沉沉的叹息,心心念念的人啊,你可在远方念着我,可同我般仰望星空,更无言。
“唉。”
……
……
夜凉如水,星辉般的玉臂轻将素香推出窗,星光入户。
纤纤的清影扶窗而立,芷媱神色清冷如晚空澄透的幽光,蹙着细细眉尖,皎皎星辉照落她倾城的脸,胜雪的衣。一朵雪莲悄悄在星光下浮出水面。
夜这般沉,芷媱为何不睡,她一剪秋水倒映蓝星,咦,这星儿恰似她的眼睛。
他在干嘛呢?
好些天没有见着他了。
傅芷媱清冷容颜缓缓生起笑意,那星光更显黯淡,比喻一下:冬季百丈冰崖的雪莲转瞬成为天春波光潋滟的水仙。
天渐霜冷,已是凌晨,芷媱却难以入睡,那心始终似小鹿乱撞“砰砰”雀跃。
似这样夜,已有几晚。
走走罢。芷媱添了件衣,推开门,缓缓步着,道边宿鸟安静。
吹个不停的秋风屏住呼吸,远处花草亦娇羞,深深埋着头。
原来,星夜沉静美如画卷,以往没留心,此刻无心留。
傅芷媱步子漫不经心,忽然,她四下张望,顾盼生姿,似在望那个人。
这般暗了,他或许睡了吧。
芷媱小碎步走着,群玉有一广寒仙,低眉含笑。
心也不知飘去了哪,竟然没发现离她不远处,站着一个人。
那人瞧见她低眉含笑的模样,风抚柳梢,一时,竟是痴了,他心底涌出春雪初融的温柔,向她步去,她耳边,他轻轻一唤:“芷媱……”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