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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十八章 历史的尘埃 (中)(1 / 1)

第五十八章历史的尘埃(中)

“那大人,大人您跟吴将军岂不是,岂不是连襟,。”副知事唐涛根本沒注意到韩建弘眼睛里流露出來的遗憾,猛地向后仰了一下身体,尖声惊呼。

“怎么是连襟,是郎舅亲。”书办覃不如立刻大声纠正,“吴都指挥使是咱家大人的叔伯,叔伯舅子,呵呵,虽说拐了个弯,但,但总归也是舅子。”

“拐着弯的舅子,当然也是舅子啊。”其他众兵科属吏,纷纷附和,看向自家上司韩建弘的目光,愈地跟以往不同。

吴良谋最近大半年來在荆襄,以三个旅的战兵,就打得蒙元十万大军退避三舍,其威名和功业早已随着江风传遍了南北两岸,而此番朱总管领军出征,放着刘子云、王克柔等宿将不用,却单独将此人从荆襄调回來挟半个军团兵马坐镇中枢,也充分说明了此人在朱总管心中的份量,可以预见,在不久的将來,吴良谋职位必然大幅向上攀升,而韩建弘作为他的至亲兼好友,又曾经立下过实打实的功劳,少不得位置也要更上一层楼。

想到这儿,众属吏看向韩老六的目光更为热切,嘴巴里说出來的话也愈恭敬有加,而韩老六心思,却早已从兵科里飞了出去,飘飘荡荡不知道飞向了何方。

“大人当时真有远见,那么大的家业,居然说舍就舍下了,毫不犹豫地就跟在了咱家大总管身后。”不知道是谁,在耳边低声赞叹。

“舍家为国,古人所谓舍家为国,不就是如此么。”

“要不大人就是大人呢。”其他几个同僚一边将羡慕地眼光看向韩建宏,一边笑着互相奚落,“老吕,如果换了你,恐怕沒这个胆子吧,即便是家人拿刀子逼着你,也说不准也死了命朝后缩。”

“可不是么,我那时,我那时连杀各鸡都不敢,更甭提,嗨”

“甭说那时了,就是大人刚到扬州那会儿,张榜招贤,我也是犹豫了好一阵子才敢前來应募。”

“要不说你这个人胆小呢,要是早上十天半个月,说不定”

“别胡说,早上一年,这个位置也该是韩大人的,他是靠真刀真枪搏出來的功名,不像咱们,全靠得是笔杆子。”

耳畔传來的声音纷乱无比,而韩建弘,却又隐隐听见了当年离家前头一天晚上,老父的交代,“小六子,别怪你大爷爷心狠,自古以來,谁家都是这样,世道要乱了,咱们韩家总得多寻几条活路啊。”

自古以來,谁家都是这样,具体古到多古,韩建弘不清楚,但是他却清楚地记得,三国时代魏蜀吴各方都有一个姓诸葛的臣子,官儿做得都不小。

这是老祖宗们传承下來的生存智慧,凡是稍微大一点儿的家族,基本上都深通此道,所以每当乱世來临,家族中的年青子弟就成了下注的筹码,朝廷那边押上一票,“反贼”那边也押上一票,如果有可能,或者一时判断不准确,不同的反贼之间,还要再分头下注,宁多勿少。

对于被当作筹码的子弟來说,万一被押在了赌输了的那一方,他们的个人结局必然会十分悲惨,而对于整个家族來说,无论最后哪一方成功问鼎,整个家族都可以跟着沾光,即使不能水涨船高,也至少可以保证平平稳稳,继续繁衍传承。

当年的韩老六、韩老三、韩十七、韩十九等人,就是韩家庄派出來的一副筹码,几个人资质都不算太好,在身为族长的大爷爷眼里,也不怎么受待见,所以即便死在某个不知名的阴沟了,恐怕除了各自的父母之外,整个庄子里头,也沒几个人会觉得心疼。

非但韩家如此,孙家、李家、栗家、许家以及其他处庄子的赌本,也都差不多,当初抱得恐怕都是有枣沒枣先打三杆子的心态。

谁让朱总管那时麾下只有千十号弟兄呢,虽然战斗力着实骇人,刚刚硬生生正面击溃了三倍于己的阿军,但比起刘福通、徐寿辉、布王三、彭和尚这些大势力,却是明显不够看,只有吴家庄和刘家庄属于例外,这两家派出的都是各自家中的绝对翘楚,吴良谋和刘魁,所以这两家如今也赢得最多,一个是深受信任的正都指挥使,一个为可以让朱总管放心地安排其独当一面的副都指挥使,兄弟两个互为助力,煊赫一方。

世人总喜欢在事情过后,炫耀自己当初的聪明,如今山阳湖畔那些庄主、寨主们提起來,谁不自夸当年目光长远,至于经历战火洗礼,依旧活到现在的少年们,到底是正出,还是庶出,最初在各自的家族中具体地位如何,当然也果断地变成了族中第一支蒿子,从小就被重点关注培养了。

反正族长们总是睿智的,他们的睿智程度和各自的年龄以及脸皮厚度绝对成正比,他们如今正努力将各自的睿智扬光大,将各自家族中真正的蒿子和才俊,塞进大总管府各级衙门和淮安军中,以期待在不久的将來,能收获更多。

但是韩建弘却知道,族长们最后恐怕会大失所望,因为少年们很快就会有自己的梦想,与垂垂老朽们的梦想截然不同。

他们很快就会现,他们加入淮安军,并非单纯地为了博取个人的功名,他们的肩膀上,还担负着跟自己一样的,所有汉家子弟的未來,他们自打加入淮安军那一天起,就不光是为了一家一姓而战,他们即将捍卫和重塑的,是整个华夏民族。

这些道理,韩建弘最初时候也不懂,但是现在,他却认识得越來越清晰,至于到底是谁,在什么时候,把这些道理铭刻在了他的内心深处,他也说不清楚。

也许是潜移默化吧,韩建弘依稀记得自己奉命投军之后沒多久,在训练场上,就有教官亲口告诉他,人和人是平等的,沒有任何人天生是奴隶,也沒有任何人天生喜欢被别人奴役。

韩建弘依稀还记得,当朱总管下令,将被俘的蒙元将士折价卖时,所说过的那句话,“他们拿咱们当驴子看,咱们就來而不往非礼也,如果哪天他们拿咱们当人看了,咱们自然也会拿他们当人看,这里边沒有什么仁恕不仁恕的说法,只有平等。”

韩建弘依稀还记得,有一天晚上,少年们坐在火堆旁夸耀各自的祖先,忽然就惊讶地现,各自的祖辈居然都曾经在李庭芝帐下为大宋而战,而大宋太后带领满朝文武出降后,祖先们所承受的磨难与屈辱,也立刻涌上了每个人的心头。

“丞相伯颜于江畔立帐,左相吴坚领诸将负草而入,唱名跪拜”家谱中关于这段历史的记载很模糊,但在火堆旁重新复述到这段文字时,给韩建弘灵魂上带來的战栗,却无比的清晰,(注2)

驴子,原來在他们眼里,我们的祖先就是一群驴子,沒错,就是一群驴子,在蒙古朝廷眼里,所有汉人都是驴子,哪怕爬到张松和逯鲁曾那样的高位,也是一样,只不过变成了一头可以推磨拉车的大驴子而已,与其他驴子,沒任何不同。

然后,少年们就清晰地现,所谓天命,所谓五德轮回,不过是一块用烂的遮羞布,在6秀夫背着宋少帝跳入大海的瞬间,华夏已经亡了,现在的朝廷,不过是一群外來征服者的朝廷,他们趁着华夏孱弱,以野蛮征服了文明。

然后,少年们就清醒地站了起來,誓永远不再跪拜于野蛮之下。

他们早就应该站起來,驱逐鞑虏,恢复中华,也许他们会失败,但是他们却会像个人一样死去,不是继续作为驴子而苟活,继续任凭征服者欺凌。

当时火堆旁立誓的少年,大部分都已经战死了。

韩建弘记得他们每一个人的名字,却记不起其中绝大部分人的面容。

曾经有一段时间,他心中的梦想,也与那些逝者的面孔一样,日渐模糊,但是,从盐政大使的位置上被赶下來之后,他却又慢慢记起了少年时的梦想和誓言。

像人一样活着,像人一样去死,哪怕死无葬身之地。

这个梦想和誓言不属于族中那些老朽,却属于他们每一个在军中长大的少年,他们不该遗忘,也永远不敢遗忘。

“大人,大人,听说您当初跟吴良谋将军一道,从阴沟里爬进了淮安城。”正沉浸于对往事的回忆中时,耳畔忽然又传來同僚们充满期待的声音。

“啊,,,你说吴良谋啊,那厮从小就不务正业,整天除了爬墙头就钻阴沟,所以,在淮安城下,他的本事刚好就派上用场。”韩老六的记忆,瞬间就又被拉到了自己人生中曾经最为辉煌的时刻,带着几分骄傲,大声回应。

注1:历史的尘埃(上)中,遗漏了一个注解,儿子犯下滔天大罪而其父辈不受丝毫牵连,历史上只有杨广这么宽厚过,他被困雁门关时,宇文化及兄弟两个盗卖军粮给突厥,被现后,他却不忍心让宠臣宇文述老來丧子,只给了宇文化及兄弟很轻的处分,宇文述则沒受到任何牵连。

注2:左丞相吴坚,以胆小而闻名,曾经作诗言志,“更宜筑屋云烟上,门外莫关谁是非”,1275年,元军兵临宋都临安城下,吴坚出使元军营求和,第二年正月,升任左丞相兼枢密使,再度先赴元营议降,后为祈请使,赴元大都(今北京)呈降表,交宋玺,宋亡后,吴坚悄无声息死于大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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