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路上俞千兰都在叽叽喳喳地和阿音描述着京城景色,倒是让这无聊的旅途变得有趣起来。
俞老夫人在另一辆车上听见女孩儿们的欢笑声,微笑着与赵妈妈道:“阿音来了就是好。没她在的时候,府里头死气沉沉的,忒没意思。四丫头今日也不错。”
赵妈妈跟老夫人打趣:“四姑娘可都一直这样活泼着,也没见老夫人欢喜,反倒说吵得慌。今儿四姑娘和五姑娘一起了,您就觉得好了。可见您这是真偏心。”
她是看老夫人心事重重所以故意往夸张了说。俞老夫人心里明白,笑着说了她几句。赵妈妈又捡了些好玩的事情讲了,这边的气氛就也和乐起来。
到了寺里后,老夫人独自往方丈大师那里去,程氏则留在外头照看着两个小姑娘。
方丈的院子简单整洁,一到院中便有淡淡檀香飘来。院内高大树木林立,缓步而入,渐觉心中宁静。
赵妈妈留在外头,俞老夫人独自推门而入。竹门吱嘎一声响起,紧接着就听室内有人缓声道一声佛号。
那声音沉稳有力,只听其声,断然辨不出是位已至耄耋之人。
俞老夫人虽是皇后生母,对着这位须发皆白的老者依然恭敬有礼。将匣子搁在一旁,双手合十认真道了声佛号。
方丈大师微笑着向她做了个请的手势。俞老夫人方才拿了匣子与他隔桌对坐。
两人饮了一盏茶后,俞老夫人说起来意,并将匣子打开推到方丈大师面前。
方丈拿起两张短笺打开看了看,不多时面露讶然,轻叹道:“天作之合。百年难遇一次。凤舞龙蟠之兆。老衲也是头一回见到这样合衬的八字。”
大师说话从来不会将事情夸大了说。既是这般讲了,那定然就是这样。
俞老夫人没料到竟然是这样的好结果,不禁欣喜。她正要好生谢过方丈,却在视线落到大师手上时发现了不对劲。
方丈大师拿着的两张短笺,分明不是同一种纸张。可她是在俞皇后的宫里写了俞晗的八字,用的与太子殿下那个一样……
俞老夫人下意识地就将匣子拿了过来,发现里头还留了一个。打开来看,正是自己写的俞晗那一个。
她这才想起来自己睡前还写了阿音的八字。如今再看大师手中那两张,越想越是心惊。
方丈见她神色不对,笑问:“施主可是有甚不解之处?”
老夫人骤然回神,思量了下,将俞晗的八字拿了出来,又指了冀行箴的八字,“大师帮我看看这两个呢?”
方丈大师沉吟片刻,“也可。算是相合。”
一个“算是相合”,一个“百年难遇一次的天作之合”,且还“凤舞龙蟠之兆”。
孰好孰坏,一目了然。
俞老夫人慢慢地将东西收了回去,谢过大师后,又和大师论了会儿经,这才起身离开。
出了屋子,她才想起来自己没有问一问阿音的运势。不过经了方才那一惊后,这事儿倒也没那么急了。反倒是另外一桩更麻烦些。
俞老夫人顾不得在这边多留,就连之前说要打算吃的斋菜也不吃了,直接喊了程氏和孙女们往回赶。
俞千兰好不容易出来玩一次,登时不干了,闹道:“说好了今儿在这里过夜的,祖母怎地说话不算数?我不要回去!”
事情生变,俞老夫人也顾不得那许多了,厉声呵斥了她几句,坚持着即刻就走。
俞千兰抹着眼泪跟在程氏身边。
阿音被俞老夫人叫到了跟前说话。
来的时候是程氏带了两个孩子一辆车,老夫人独自一辆车。回去的时候,俞老夫人将阿音喊到了她的车上同坐。
阿音想着俞老夫人许是恼了俞千兰刚才那一番闹腾所以刻意冷着俞千兰,于是上车后很是为俞千兰说了些好话。
俞老夫人不甚在意地听着,而后却问:“阿音觉得太子殿下可好相处?”
这话题转得太快,阿音一时间有些转不过弯儿来。细细一思量,昨儿祖母才刚去过宫里一趟。她顿时心里咯噔一声,暗道难不成那家伙向祖母告状了?不然祖母好端端地说他作甚?
这年头刚一冒出来她就自己先否定了。
不会。
那家伙不是这样的性子。
再说了,她也没做出什么能让人拿得住把柄的事情。
那到底是为了什么?
阿音很有些心虚,瞅瞅祖母面上带笑,就也挤出了个笑容来,口不对心地道:“太子殿下,嗯,性子不错,挺好相处的。”
“当真?”俞老夫人暗暗放心了些许,“这倒也是。太子殿下温文尔雅,平易近人,极其和善。”
阿音心说祖母您确定您说的是那家伙么?怎么听着不像啊!口里却是连连应道:“是,祖母您说的太对了,太子殿下很好。”
俞老夫人这回彻底放心了。笑着拉了阿音到她身边坐着,祖孙两个说说笑笑了一路。
进到城里后,俞老夫人并未一起回家去。虽然此刻已经到了下午眼看着离各处下衙时间也不远了,老夫人依然坚持着要进宫一趟。
阿音就与老夫人挥手道别,换了车子和母亲一同坐着归家。
俞老夫人在俞皇后的宫里待了半个时辰方才离去。待到她走后,俞皇后就遣了人将冀行箴叫来。
彼时冀行箴正在练习今日跟着少傅新学的一套剑法,听闻俞皇后喊得急,他片刻也不敢耽搁,将剑抛给了旁边的内侍,边拿着丝帕擦拭着额上的汗珠边往皇后那边行去。
看着儿子挺拔的身姿和沉稳的步伐,俞皇后心下宽慰。行箴处事沉稳得当,不骄不躁,这是她所放心的。但一想到他也才不过是年仅十岁的少年罢了,她的心就又提了起来。
俞皇后将冀行箴唤到了身边,亲自给他拭去额上的汗珠,问了问他今日所学。
冀行箴将先生们所教习的内容一一与俞皇后讲了。
这样说了半晌话后,俞皇后似是不经意地道:“刚才我和你外祖母说起来家中的孩子们。你觉得大姐儿还有五丫头,哪个的性子更好相处一些?”
不待冀行箴回答,她又道:“你外祖母想着教教她们管理家中事务,最喜欢她们两个,却不知道哪个更合适。大姐儿性子和顺,惯能将诸事处理妥帖。五丫头机灵,年纪太小,总是需要旁人照料着。”
冀行箴没料到母后会突然提起这个,笑了笑正要回答,骤然想起来一事,赶忙薄唇紧抿,将到了唇边的话给硬生生闷在了口中。
那时候母后和父皇曾经悄悄提起来一件事,一件关系到他的大事。他们以为他睡着了所以轻声细语地没有太避着他,可他当时在装睡……
心跳快了起来,手心慢慢出了汗。
冀行箴努力让自己的笑容看上去平淡如常,努力声音平稳地道:“母亲这话可是难住我了。您究竟是问我哪个更好相处,还是说哪个更适合学习持家?”
“就说说前头那个事儿罢。”俞皇后道:“左右后面那个你也答不妥当,倒不如讲一讲你瞧着谁的性子好,权当给你外祖母作个参考了。”
冀行箴点点头,缓声道:“虽然五妹妹年纪小,却是个好相处的。大表姐严厉了些,儿子和她不太说得上话。”
俞皇后讶然,身子微微前倾问道:“大姐儿严厉?不会罢。”
冀行箴听出母后话里话外其实更倾向于俞晗。
他眼帘微垂,暗暗和俞晗说了声对不住,继续语调平静地道:“年龄大一些终归是有些严厉的,毕竟在她眼中我不过是个孩子而已。”
深吸口气稳住心神,冀行箴视线渐渐上挪,最终直视着俞皇后,唇边带了一抹淡笑道:“我觉得,所有姐妹里,还是五妹妹最好相处,也与我最合得来。”
“没甚意外发生?”
冀行箴低低一笑,“当然不可能。”
看着他温和的笑容,听着他舒缓的声音,阿音苦苦冥思着到底哪里出了问题。
——没受过刺激那怎么会变得如此不正常?温和得也太吓人了些!
她微微躬下身子小心翼翼地把脑袋从他手底下撤了出来,想了想,最终道:“谢谢殿下。”
冀行箴知她心情不好,看她这般客气也没多说什么。朝她示意了下,说了句“跟我来”,这便长腿一迈当先向前行去。
阿音不想跟去,试探着商量:“殿下,若是没甚大事的话不若改天再说?”
冀行箴停步回头,刚要问她为什么,见她皱着小脸这才反应过来。
小姑娘自小到大都娇生惯养着,如今年岁不大细胳膊细腿的却在陶德海的“盯视”下硬是拉了一天弓弦,肯定累坏了。
冀行箴沉默半晌,走到她跟前,一撩衣衫下摆蹲了下去,指指后背,“上来。”
阿音不进反退往后倒了两步,“干吗?”
“我背你。”
阿音朝四周瞅了瞅。
因为冀行箴刚刚下了命令,所以宫女太监一律不敢靠近。
此刻这近处就他们两个。
阿音考虑了下,拼命摇头,“这可不成。”
看着她坚决的样子,冀行箴隽挺的双眉慢慢拧起。
就在他的脸色将要开始阴沉的时候,却见小姑娘忽地弯了眉眼嘿嘿一笑。而后就听她道:“不如,你抱着我罢。”
冀行箴顿了顿,眉间慢慢放松舒展,唇角亦是往上扬了起来。
“好。”他干脆地应了一声,伸手将她抱起,好好地搂在了怀里。
阿音靠在他的肩上缩在他怀里心满意足。
背着多难受啊!趴在他背上还得使力气搂着他的脖子。
手酸,不干。
这样抱着就不一样了。一点力气都用不着,全身都能放松下来。
昨儿可是他信誓旦旦说她年纪小不用注意男女大防的,还把抱她进屋说得那么理所应当。既然如此,今儿就顺水推舟一下,累一累他。
更何况,谁让他抢走了她的宝贝烧麦!
少年的肩臂虽不壮硕,却劲瘦有力。阿音窝在他怀里十分安稳舒适,昏昏沉沉地就有些想睡。
这时候冀行箴说道:“等会儿到了后,我送你一副新的弓箭。我教你拉弓罢。”想想她现在累了,就转而说道:“要不然明日也可。”
阿音从瞌睡中惊醒,摇头,“殿下平日里课业那么多,已然没甚空闲。若再耽搁了您的时间,我可过意不去。”
冀行箴的脸色就有些不太好看。
不过阿音视线的位置低,看不到。
过了好半晌,阿音慢慢地趴在他肩上打起了瞌睡。小睡了一会儿,再抬头的时候就已经到了一处陌生的宫殿外。
这儿景致极好。不同于阿音所住的清澜小筑的精巧,这里更为疏阔也更为清雅。
冀行箴从旁边抄小道往里走。沿途便是竹林,碎石子路蜿蜿蜒蜒不见尽头。竹林中有小河穿过。流水潺潺,载着飘在水面的几许花瓣,缓缓往深处流淌。
阿音喜欢这儿的清幽,惊喜问道:“这是哪里?”
“景华宫。”冀行箴听出了她的喜悦,他的眉梢眼角便都染上了深浓笑意,“喜欢吗?”
阿音这是头一回来东宫。听了他的问话,她下意识就连连颔首,“喜欢。”
“那就好。”冀行箴愉悦地道。
两人边说着话边往里去,还没走到石子路的尽头,阿音就远远地望见了个比较熟悉的人。
郭公公。
这可是晟广帝身边的大红人,平日里都是跟在皇上的身边,寸步不离。传话送东西之类的小事,自有旁人去处理,断然轮不到他去做。
阿音忽然意识到一个问题。
——皇上在这儿!
她挣扎着就要跳下来。
笑话。
欺负冀行箴的时候若是被他皇帝爹给瞧见了,那可不是闹着玩的。
谁知她越是挣扎,少年越是将她搂得死紧。
冀行箴力气大,她力气小。两相争执之下,最终还是以她的失败而告终。
于是阿音见到晟广帝的时候,只能依偎在冀行箴的怀里尴尬笑着与帝王问安。
冀行箴抱着她行礼,“儿子见过父皇。”
阿音紧张地干巴巴说道:“给皇上请安。皇上万福金安。”
出乎她意料的是,晟广帝并未生气,反倒是亲自把她从冀行箴的怀里抱了出来,将她放到了他所坐椅子旁的那个凳子上。
“听说你读过书?”晟广帝笑道:“说来听听。”
阿音端正坐好,一一答了。
晟广帝颔首赞许不已:“很漂亮的女娃娃,也很乖巧懂事。”又指了脚下地面问她道:“喜欢这里吗?”
阿音心说这地儿是东宫的地方,太子的地方,陛下问她这个是不是问错了,她和这儿能有什么牵扯啊。
转念一想,陛下或许问的是她喜欢不喜欢住在宫里,毕竟她现在住在宫里陪三公主读书。
故而阿音道:“喜欢。大家都很和善,这里有好吃的好玩的,还有很好的先生。”
一听就是小姑娘式的标准回答。
晟广帝哈哈大笑,“好好。喜欢就成。虽然宫里的日子比起外头来是无趣了些,但往后日子久了便也慢慢习惯。”
他起身拍了拍冀行箴的肩,“平日里和阿音多处处。俞家肯放人进宫已然难得,莫让她镇日里一个人孤苦伶仃。”
思量着儿子并不知个中隐情,且孩子们还小有些事情说太早了不好,晟广帝转而稍作解释:“身为表哥,理应多照应着些。”
冀行箴应道:“父皇放心,儿子省得。”又走到阿音身边拉住了她的手。
少年身姿挺拔气度卓然,女孩儿玉雪可爱娇俏乖巧。
在一起倒是养眼合衬得很。
晟广帝笑着点了点头,又叮嘱了一番,这便打算离去。
这时候冀行箴忽地说道:“父皇,阿音刚刚到这儿不久,许多课程都跟不上。我打算平日里有时间的话教她一教,您看如何?”
晟广帝回身看他。
冀行箴解释道:“阿音怕耽搁我的课业,刚刚我说教她拉弓她也不肯。”
晟广帝这才明白过来冀行箴为何特意这样提起此事,展颜笑道:“若是你做完功课后还有时间,自然可以。”又和阿音道:“和你太子哥哥不用客气。都是一家人,太过拘谨反倒生分了。”
阿音一听那“太子哥哥”四个字就觉得自己牙齿发酸,不过皇上都发了话,她是真的没法推拒,只能撑起个笑容答应下来。
冀行箴在旁悠悠然地淡笑着看着这一幕,直到晟广帝的身影消失,方才拉了阿音到椅子上坐好。给阿音斟了杯茶,冀行箴唤来小太监云峰,让他去永安宫一趟。
“打听下母后那边有没有异状,”冀行箴眼睛盯着茶水,声音压得很低,“莫要惊动了父皇和母后身边的人。仔细探听下便可。”
云峰领命而去。
阿音向前探了探身,“你在担心皇后娘娘?可是发生了什么事?”
冀行箴眼帘低垂避而不答,只将茶盏往她跟前推了推,“喝茶。”
阿音不去拿茶盏,紧紧盯着他看。
两人对峙许久,最终冀行箴当先败下阵来,轻叹一声与她道:“先吃杯茶罢。刚才上课那么久,又走了那么久,想必已经渴了。”
端起茶盏放到她的唇边,他道:“你若乖乖喝茶,我便和你说。”
阿音怎么听怎么觉得这话像是在哄小孩子。不过都到这个份上了,她刚好渴了,他也答应告诉她,就接了过来小口小口地饮着。
冀行箴并未多做解释,只简略讲了几个字:“平日父皇并不会无缘无故来我这里。”
阿音瞬间了然。
他是觉得俞皇后那边怕是有了什么突发状况,所以晟广帝才过来看他。
俞皇后人很好,阿音很喜欢她。
听闻她那边可能有事,阿音当即将茶盏搁到桌上,跳下椅子说道:“殿下要去看望娘娘么?我陪你去罢!”
“不了。”冀行箴喟叹道:“母后若是想让我知晓,定然早就遣了人来寻我了。如今宫里上下半点风声都没有,想必是父皇母后将事情压了下来。”
他侧首望向窗外,看着时而舒展时而卷起的白云,轻声道:“包子,我陪你去拉会儿弓罢?”
少年相貌清隽。当眉目间多了一份愁绪之时,侧颜尤其好看。
阿音盯着他看了片刻,最终颔首应了下来。
冀行箴缓缓回头朝她一笑,朝她伸出手。
阿音慢吞吞上前握住他的指尖让他牵着。
两人往外行的时候,冀行箴吩咐公公径山,让他把之前准备好的那把给阿音的小弓箭拿来。
不多时径山去而复返,将手中之物捧到了阿音跟前。
那是一把漂亮的紫檀木小银弓。弓身用轻巧坚硬的紫檀所做,上面缀着银饰。弓身雕有飞龙图案,银饰亦是龙形。
这弓与之前冀薇给的那一把大小差不多,却更为轻巧精致。
阿音看着爱不释手,抬指抚上弓身。木质细腻温润,显然已经被用过多年,触感极好。
“这是你以前用过的?”阿音问道。
“嗯。”冀行箴说道:“当初我刚刚学弓箭的时候父皇送我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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