肖光妹很会做鞋,全家人的鞋子都是她一手做的,自己袼褙、剪样子、纳鞋底、绱鞋面,做出的鞋子很好看。当年给小宝做的虎头鞋,全村上下出了名。这只鞋底是为光雄做的,是他们的结婚用品,鞋底肥大厚实。她先用锥子在头发上擦了擦,引个眼,再插针引麻线。听光雄在厨房把锅盖拖得“哗啦”一响,晓得他等不及要先吃了,气得手指头直冒冷汗,针涩住了,怎么也拔不出来,只得用牙齿咬针往外拉。
锅前的响声真把杨顺生吵醒了,见太阳已从窗户上照进来,床上光龙早已走了,锅前传出碗筷声,知道一定时间不早,就穿衣起了床。大约城里人有晒被子的习惯,他一起床就抱着盖被出了房间,见光妹就笑笑说:“不好意思,早上睡过了,只因昨晚失眠了。”光雄正好端着一碗稀饭喝了一口,听到这话,“喷”的一声,口里稀饭喷得桌上到处都是,接着放下碗,“哈哈哈”一个劲的又是蹦又是跳的笑,笑得弯了腰,双手压在肚子上,嘴里还一个劲地说:“笑死了,笑死了,肚子笑疼死了。”杨顺生把被子晒在门口竹竿上回来,见他傻笑着的样子,莫名其妙地说:“你傻笑什么?有什么值得可笑的。”光雄一手压肚子,一手指他:“哈哈哈,我小时候尿了床,光妹就讲我丑啊丑,没想到你这么大的人还尿床。”杨顺生更奇怪了:“我怎么会尿床呢?”光雄说:“别蒙我了,你是文化人,尿床不叫尿床,还文皱皱的叫‘湿棉’(失眠),棉被都湿了呢。”杨顺生这才弄明白他笑的原因,也大笑起来,笑得一头倒在床上滚来滚去。光妹因纳鞋底没听到他俩讲的什么话,只见一个笑弯了腰,一个笑得在床上滚,就说了一句:“真是两个活宝,喝了笑姑娘尿了?”两人又争着向她说明笑的原因,等她弄明白后也笑得下巴乱颤,把一只纳了一半的鞋底子抵住下巴颏,像怕下颏抖掉下似的。
杨顺生的一日三餐,虽没有城里在家那样每星期加一次餐,可光妹不断的变换小菜,他吃得十分香甜。
那年月,只要不饿肚子就是上等的日子,还能有穷讲究,吃饭还谈菜不菜的。可邵光龙家小菜从来没脱过,这就是光妹持家的本领了。她常跟婆娘们讲,饱备干粮晴备伞,青菜萝卜好度荒。男人在外种好田,女人在家种好小菜园。她的自留地不比别人多,在屋后的山坡上,当时没人要,说是离家远,拔菜不方便。她要了。只有两分地,做成四小双,她把四边扩一点,看上去还是四双,其实大了不少。加之中间栽萝卜白菜,靠边沿的种南瓜、豆角、冬瓜、瓠子,这些藤子牵到山上去,实用的地方足有一倍多。又因为在山边上独一家,没有人可攀比。地边上挖个小坑存肥和水,她每天上工前,下工后总要到自留地里走一趟,浇水施肥和锄草,人勤地生宝。她地里菜十分旺盛,萝卜像山芋样的粗。她把萝卜拔回家,中午红烧,剩下外面黄叶子喂鸡,青叶子呢,洗干净了,切碎,洒上盐,揉两把,揉出绿水来,带水放进一菜罐子里,第三天就能掏出来吃。说来也巧,公社窑厂卖菜罐老人走她家门口过,天下大雨路上也滑,老人怕跌倒打碎了一个钱不值,全降价给了她。她按大小顺序排在后院子里。这样她每天都腌菜,每个罐里只有两三碗,这个吃完了,那个装满了。她为人也大方,谁家来亲戚,就带碗到他家抓,有时屋里没人,也就不客气直接抓。不但有萝卜菜叶子、白菜秆子,还有南瓜叶子、山芋爪子、冬瓜皮子。黄卤卤、脆生生,不咸不淡正可口。菜罐吃不完,黄泥缝了口,放上半年都不烂。有的婆娘来取经验,她笑笑说,没经验,就那么腌,她当面腌给你看,腌菜方法没有特别的。最后听村里的老人说,凡是冬天出生的人腌菜就不烂好吃,凡夏天出生的人,你用神仙的方法也腌不出好菜来。光妹没有生日,这才晓得自己是寒冬腊月里出生的。
六月天的日头,晚娘的拳头。这年六月天,特别的热。太阳黄浓浓的晒得大黄狗都卧在棚子檐下,吐着长长的舌头喘着气,热得老母鸡脱掉了一层一层的毛,红屁眼露脖子张着嘴,咯咯地找水喝。山边的田里干出裂缝走上去脚能插得进。青青的禾苗旱成发了灰的叶子,软软地耷拉着。可龙头山大寨田里公社挂上号,县里也知道。上级干部三天两头的来人查,好兑现补助粮。社员们不得不顶着烈日上山冈,锁大门,闩后门,家家户户无闲人。只有到中午每户一名妇女提前回家做好饭,中餐送到山上吃。人们在山半腰里炸石头,山脚垒梯田,烈日把石头烤出了油,手搬烫层皮,赤脚踩上去烫出血,只得穿着草鞋戴手套。烈日也把荒山晒成灰,一阵风吹来,满天灰尘像烟雾弹,人们睁不开眼,满嘴土沫子,再摸摸脸,厚厚的一层,眼皮上下一动,就掉土渣子,鼻子一充,两鼻孔出来的是两团泥丸子。
杨顺生才来干活尝个新鲜,劳动积极性十分高涨。他有滚一身泥巴、磨一手老茧、炼一颗红心的心理准备。大热天他不怕,戴个大草帽,穿个长袖褂,一到休息的时候,他外衣一脱,跑到山下水塘里洗个澡。
当年修水库大坝破了口,但靠山边的大坝安然未动,坝边又是建坝取土的地方。第二年马德山带领突击队干了两个冬天,修了这座大水塘,为了水塘自己丢了一只手。现在每天中午歇晌,人们就坐到山脚下的塘边树阴下,杨顺生脱了衣服,摘下眼镜,有姑娘嫂子在身边,他也不躲避,因为穿着三角裤头子。他“嗖”地跳进水塘里,“扑通”一声水花四溅。好像水塘张开了口,把他身子含在嘴里,露出头来。只见他游到水塘中心一个鲤鱼跳跃,一头扎进水底,水底下扑腾扑腾像鱼在翻身,咕噜咕噜的冒起一串水泡,像飘着一串串烟花。山里人没见过这么好的水性,齐坐在山脚下像看演出样的看着他。妇女们也顾不上他是否光着身子,人们屏住呼吸看着静静带水纹的水面。一分钟,两分钟,好像三分钟过去了,水面不见人影,有人在呼叫,有人要脱衣服,只见“呼啦”一下,水里跳上个人头来,人们惊呼着,欢乐着,好像看玩杂技的人,耍了一个惊险的动作。
可是没过多少天,杨顺生那种神气就没有了,像放了气的皮球,瘪了。一到休息的时候,别人怎么劝他下去游一圈,他就是坐在那里半天起不来。
每天红日当头,影子圆了,山坡上的人就两个肩膀扛一张嘴,等吃。一个个伸着像老鹅颈子望着稻田一样望着山下。各家都挑着担子上山来,一头是饭菜,一头是茶水,有时茶水比米饭更重要。大多数家庭都是单打一,小菜加米饭。因为上面给了补助粮,邵光龙号召大家中午一餐都要吃干的,好钢用在刀刃上,要节省晚上回家省,不然上级干部检查来了不好看。只有肖光妹每天送饭五花八门,有时米饭,有时炕大饼,有时包粽子,有时菜汤泡锅粑,又脆又香。虽然知青屋已经盖好了,但杨顺生还在她家搭伙食,因为真的舍不得她家的饭菜。
这天中午到了吃饭的时候,只见肖光妹穿着自己做的圆口蓝布鞋,脚面上凸出两个小肉馒头,衣袖卷得高高的,白条子带印花的褂子,腰间系着蓝围裙,大步迈得咚咚的山响,挑着担子一颤一颤的,连胸口的都震得一抖一抖的,样子十分好看。她一放下担子,好多人都围上来看,发出赞叹的尖叫声。这天送的是大饼,油煎得黄黄的,麦面里掺了杂娘,这样既节省了大米,吃起来又可口又有营养。她先让光雄和顺生每人拿三块饼外加一碗小菜汤,边吃边喝。邵光龙就有点讲究,先到塘边洗了手,回头接过光妹递过来的煎饼,因为手还潮湿,两个指头夹着饼大嘴咬了一口,接着“哎哟”一声,好像煎饼咬了他一口。光妹上前看,原来是不小心咬了自己的手指头,疼得尖叫。他看看手指被自己咬破了皮,流了点血。她要给他包扎,可他用嘴在手指上吸了吸,像小孩子吸奶一样,吸了一嘴的血,但他没有吐出来,因为嘴里有煎饼,一吐煎饼也会吐出来。他笑了笑把受伤的指头在地上滚烫的灰尘里打了个滚,算是治了伤,嘴上说:“馋了,馋得吃自己的血。”肖光雄三口两口就吃完,再看篮子里还有一块,就毫不客气地吃起来,光妹每次送十块饼,光雄总要比别人多吃一块。阅读本书最新章节,请百、度、搜\索、永\生\小\說\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