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魏卓、常诃连忙唱喏。
常诃道:“原来是吕堂主驾临。每回公干都不远千里,实在是辛苦得很!”
吕彪躬身道:“小可盟务冗绊,好久没来拜会两位师公,这里告罪了。”一望司空挪:“盗神的本事虽未亲见,却也时常耳闻。”又转视左右师公:“蒙面人取走了那物事,其真伪有待于日后查考。但三只手要想掉个包取如拾遗,岂能信他?藏进衣服里也说不准啊!”
魏卓、常诃微笑不语,均想:“此话欠妥!”
司空挪道:“吕堂主,在狱盟里任职就该留点口德,不然如何缉凶?”褪下百衲衣,对着吕彪使劲抖几抖,往他脚下一扔,浑身只剩触衣了。手放鼻孔一闻,心想:“半年多没洗了吧?叫你闻风而来,我嗅着可不怎么臭啊。”气哼哼道:“我说吕大堂主,你可瞧仔细点,别叫我背上黑锅,这可不是闹着玩儿的!”
吕彪见司空挪忽褪衣裤,衲衣五颜六色,补丁摞着补丁,心下已然作呕。又看他冲自己直抖搂,紧忙憋住了气,守着两位师公又不好发作,随而站在了上风头。
魏卓道:“吕堂主恪守盟规,自然不会越份妄为,更不会令人蒙受不白之冤。”
吕彪道:“小可秉公探案,一视同仁,决不会徇私偏袒,请师公大可以放心!”当下用拐头敲打纳衣。
仔细敲了好一阵子,又挑起衣物翻过儿察验,确定没有疑怀,方才开口:“失主都把糊涂账算在你司空挪头上,只怕也没有冤枉你,日后多加提防罢!”
司空挪道:“有劳了。”捡起百衲衣,穿戴起来。
魏卓道:“常师弟,将虎皮囊交给吕堂主罢,总比咱们这些外行人看得明白些。”常诃把虎皮囊递给吕彪。
吕彪道:“二位师公汇迎天下客,多见广闻,在下岂敢班门弄斧?然则恭敬不如从命,大家不妨共同揣摩一番。”说完接过来观瞧。踱来踱去瞅了半天,也没瞧出个所以然来。
司空挪不慌不忙穿好衲衣,遽然间一晃,傍身绕三人倏地绕了一圈,郑重说道:“这是做贼的独有礼节,以表示最大的敬意。”双眼扫视着魏卓、常诃,嘴一努:“二位量大能容,日后欢饮杯中物,可别忘了三只手啊!”转对吕彪毕恭毕敬:“吕堂主,小贼一定会痛改前非,做个大大的好人。”言毕一闪而逝。
三人均一愣怔。
吕彪眼望司空挪的背影,禁不住赞叹:“难怪商贾恨得牙根直痒痒,怀疑他又没有证据,想拿他又追不上……果真是天马行空!”
常诃忽见吕彪衣带渐松,似有滑落的迹象,遂与魏卓二人相视,立刻伸手入怀,各自摸出一个十两的元宝来,不由得惊愕失色。
要知左右师公为一人之下,七坛之上,凡在天厨堂所属范围内,向来不揣银两。此时一见元宝,顿即了然,均想:“吕堂主得罪了盗神,好在他刻下还以颜色,或许物件能失而复得。否则等他将来找后账,那可麻烦大啦!”
常诃把两个元宝拿在手里,苦笑道:“这元宝实非我二人所有,谅必是堂主的了。”
吕彪立时察视衣带,发现随身之物已然凭空不见,登时呆若木鸡。
他本对“盗神”一说嗤之以鼻,万万没料到,司空挪只一转,非但把元宝放进师公的怀里,连他自身之物也统统给挪了去。不是常诃提醒,兀自浑然不觉,你让他如何不呆?
吕彪汗珠涔涔,怔怔忖度:“两千贯宝钞为师门所有,尚可以补足。但囚龙令却在眼皮子底下被盗,返回缔狱盟怎生交差?我紧束于衣带的隔层里,师尊同门都没有瞧出来,老贼如何能够……”他此刻不再是耳闻,已经备尝煎熬了。
这“囚龙令”是缔狱盟的信物,用于号令属众,追缉凶犯。订立盟约的门派中人,只要见到囚龙令无不凛遵,即使有个人嫌隙,也会暂把私人恩怨放在一旁,皆鼎力相助。
吕彪回过神来,脸色铁青,冲两人揖礼道:“肯请二位师公协济小可,尽快找到司空挪,小弟不胜感激!”
魏卓道:“吕堂主何消见外?盟友相助,实乃我等份内之事。”
常诃一叹道:“咱哥仨算是栽到家了!”把元宝递到吕彪手里:“能看见他背影追犹不及,何况人家走好一会儿啦!吕堂主,分头寻找如何?”
吕彪默然点头,与二人分手,去寻司空挪。
司空挪掠上长街,四下里早已是风平浪静,一眼梭见阿鹿兀自坐在街头,他悄悄走过去,戴上童子面具,蹲下低语:“傻小子,还坐在这呢,没银子吃饭吧?我破例请你去回醉香楼,弄两碟小菜尝尝,就知道是挂羊头还是卖狗肉了。”
阿鹿听声音耳熟,回头见对方戴着个童子面具,不由吃了一惊。
司空挪一屁股坐下,哼哼了几声道:“不长眼的王八羔子,居然当面骂我三只手,害得我大白天脱衣裳,敲过来打过去的,不知道深浅,叫你知道知道抓瞎的滋味。”拂衣掸尘:“唉,又要给村婆添麻烦,帮忙补缀一番哪,还得听她唠叨个没完没了!”
阿鹿道:“你是司空大……大哥?”
司空挪一把摘下面具,双眼不眨:“别张嘴乱叫,先瞧清楚了再讲!”
阿鹿一搔头道:“这会觉得你像个大哥哥,想叫你阿公也叫不出口了。”
司空挪叹了口气道:“做贼的竟会想起金疮药来……你脸上的鞭痕一定很痛吧?该死的鞑子!”四下一瞥:“到现在还不来,再过一刻钟,贼爷爷可不等你这个龟孙子。”取出一个五十两的元宝,塞进阿鹿手里。又自怀中摸出一块青铜牌,比手掌稍小,上面錾镂着“囚龙令”仨字,掉身把玩起来。
阿鹿道:“你生我气了?”
司空挪道:“我心宽体胖的,懒得和旁人吹胡子瞪眼……”
话头遽转,口气一变:“吕大堂主,不用偷偷摸摸的跟做贼一样,破牌子可以还给你,拿金疮药来换。”转身回视,却见来人并非吕彪,而是常诃,不觉稍微一怔。
常诃笑道:“在下正要回小店,召集厨下、过卖等人寻找司空兄,不意在此相遇。”缓步走到近前,掏出金创药放在阿鹿手上:“盗神不如在此盘桓几日,一来为小兄弟疗伤调养,二来品鉴一番敝楼自酿的水酒佳肴,未审尊意如何?”
话音甫落,吕彪疾奔而来,手中铁拐挟一股怨恨之气,径朝司空挪胸口击去。
司空挪身体一晃,囚龙令抛向常诃,呼地落到吕彪的身后,大叫:“啊唷不得了!不孝子打起老子来啦……”
吕彪掉身道:“小可只是想领教一番,有请盗神赐招!”铁拐立时使将开来,虎虎生风,劈、盖、扫、压、撩,一招快过一招,似欲置其死地,方解心头之恨。
常诃思量:“我若出言不当,便有偏袒之嫌。如果不开口,将才的一席话岂非虚言?日后恐与盗神无颜相见了!”
司空挪边躲边道:“破牌子还给你,宝钞可要散给灾民,全当老子替不肖子行行善,积攒一些功德罢!”
吕彪打他不中本已恼恨,又听对方说风凉话,越发七窍生烟,浮萍拐却慢下来。心里暗忖:“如此下去怕要丢人现眼,唯让老贼滋长轻敌之念,方可乘隙打断他一双狗腿!”当即收式撤步,铁拐一墩道:“司空前辈因何只躲不攻?露两手真功夫让晚辈瞧瞧,那才令人拜服啊!”
阿鹿起身道:“打架都要先说一声的,然后才能动手。”
吕彪喝道:“毛头小子,懂个屁!”
司空挪怪声怪气道:“打架那是打不来的。打不来财宝,打不来面具,只打得一肚子的火气,蠢人才干哪!”嗖地掠起空中,斜飞上房,飞落巷子里去了。
常诃神色黯然道:“吕堂主,到敝楼喝一杯如何?今个一醉方休!”说着话把囚龙令递过去。
吕彪一见囚龙令大喜过望,急忙接来,连声道谢,与常诃走向醉香楼。
是时临近晌午,阿鹿瞧着手里的马蹄银,把金疮药包揣好,心想:“那些小孩子唱‘来去似龙蛇’,可能就是刚刚的样子,司空大哥一下子不见了。”抬头远望,见“隆盛铺”正在打烊,紧忙跑过去。
店铺的伙计十二三岁的模样,是掌柜龙盛畴从牙子的手中买回来,当时年仅四岁。老掌柜一直把他看做自己的孙儿,人人叫他小熊哥。他将上好一块扇板,忽见一名高壮的少年奔到近前,满身的伤痕,衣服上血迹斑斑,顿时吓一跳,瞅着阿鹿发愣。
阿鹿把元宝递过去,迟疑道:“我买一盒,能吃饱就行。”
小熊哥退右一步,耳听店内传出的鼾声,忽然嘟哝:“劝多少次都不听,爷爷喝一杯就醉成这样,还教我武功呢,您老保重身体便好啦。”胆气一壮,顺手抓起扇板挡在身前:“客官,小店歇业了,明个起早再来吧。”
阿鹿道:“不用找钱。”
小熊哥一瞅元宝五十两,寻思:“他让鞑子给打傻了,遍体鳞伤的,怪可怜!”登即和颜悦色道:“小店还真没有碎银子找赎头,灯芯糕也一早卖光了。”上好第二块扇板,拿起了第三块。
阿鹿骤感一阵眩晕,两腿发颤,勉力不使自己跌倒。
小熊哥慌忙扔掉扇板,近前搀扶道:“你怎么样啊客官?快到店里面……哎哟,你太重了!抬脚往里呀,我,我……拖不动你都。”
阿鹿一咬嘴唇,口角流血,脑子清醒了不少,忍痛道:“我不进去。”
小熊哥一愣,急道:“我想把爷爷叫起来,好让他给你治伤,我去烧火掌厨。”忽听阿鹿肚子叫,暗自捉摸:“怕是饿的吧?”轻轻一晃阿鹿的胳膊:“这样吧,你实在不想进去,我把自己留那份灯芯糕送给你。”
阿鹿道:“我不能白吃东西。”元宝又递过去。
小熊哥撇撇嘴,接过元宝进了铺子。不大会工夫,左手拎一盒灯芯糕,右手抓着个布袋,里面包着四个十两的元宝和碎银子,往阿鹿手里一放道:“一盒糕八十七文,小包里是找你的零头,一文都不差。”
阿鹿此刻才听到店内传出的鼾声,不由忆及父母,心底悲忿交加,抱着布袋和灯芯糕转身便走,心里暗想:“小二哥人很好,还有个爷爷……可是阿耶到家了吗?他一定会把尸体埋了。”
小熊哥见他一声不响的走了,心里来气:“啥人呢!不通人情世故,连句谢谢都不说。”
迅速装好门板,“砰通”关上了铺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