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马一声嘶号,横飞出两三丈外,重重跌翻在地,口鼻喷血,五脏俱裂,一动也不动了。
阿鹿大感解气,放声叫好:“打得好!阿伯好厉害……”
裴化坚一击得手,登时一扫抑遏之情,仰天纵声长啸,竟自难以止歇。
盛楠已梭下马背,熟铜棍匆遽一拄地面,一个觔斗倒翻落地,腾腾退后了几步,方才稳住身形。
阎熙纵身扶住了盛楠,关切道:“没事吧楠姐?”
盛楠摇头瞧向裴化坚,见他笑声虽止,脸现得色,顿即蜂目圆睁,甩开阎熙便要过去动手。但却一眼瞥见高樊、彭昭已然站在马尸旁,正在弯腰察验马腹,禁不住念头一闪:“两个自大的小丑竟也如此凝重,莫非瞧出这马夫的底细,以及武功家数吗……”不由得沉思起来。
高樊愕然道:“铜砂掌!”
彭昭点点头道:“说得不错。铜砂掌又称竹叶手,乃少林寺七十二艺之一,向来不外传。难道碰上了小师弟的恩人?”两人不约而同转背,快步走向裴化坚,一齐拱手施礼。
诸人都是一愣。
裴化坚全神戒备,心道:“他二人此为何意?”
阿鹿寻思:“他们害怕了。”
盛楠心里揣测:“看来不错了,必然是梨园会首的师弟裴化坚!他辟居乡下,隐姓埋名至今,为甚么不去京城和两位师兄共享富贵,又与鄂西双丑有何瓜连?”
彭昭微微一躬身,缓缓说道:“十一年前,在思南宣慰司乌罗江畔,一名二十多岁的苗人受到围攻,幸得一位大侠援手,将六名悍匪击毙,所用武功就是铜砂掌。被救者曾问及侠士的名讳,那好汉只说练掌,无意救人,大笑着离开了。
但其中一名歹人心存谋意,临死前写下一个‘非’字,旁边的‘衣’字虽然少了一捺,由此亦可认定,这位不留名号的侠者……他姓裴。”
高樊道:“裴大侠不敢认吗?”两人盯视着裴化坚,目光灼灼。
裴化坚心想:“我练掌的密径就是拿活人当靶子,而且不能受伤,武功更不能太差。”抱拳还礼道:“区区小事,何足挂齿?二位大可不必放在心上。”
彭昭、高樊顿时口唱无礼喏,深揖到地。
高樊道:“那苗人是我们的小师弟,对裴大侠活命之恩一日不忘,时常念叨‘承蒙滴水,自当涌泉’。今日既然撞见了居士,如有差遣,我二人愿代小师弟甘效犬马之劳!”
阿鹿暗暗松了口气,心下思忖:“阿伯把马都能打死,只要你们不一起上,他两巴掌就能拍死那个臭婆娘!”
盛楠听这一席话邪火冲上了脑门,嗓音忽变嘶哑,怒道:“好一个裴大侠……我呸!他和邓尹、彰森是秦岭的巨盗,打家劫舍,掘坟盗墓,做绝了坏事。后来一个销声匿迹,两个窜进了京城,逼走前任会首君哲,摇身一变成了梨园的新主子。此后更是笼络人心,广收门徒……哈哈,好俊呢,好毒辣的手段!”
裴化坚道:“姑娘容貌粗陋,四肢强健,不料却如此的牙尖嘴利,真是人不可貌相!好了娘子,别嘴皮上做功夫,让裴某来领教一番‘夜叉棍法’,是否同你的口才一样,能够雌威大发。”
高樊、彭昭立刻转身移步,在双方之间立定,面向盛楠、阎熙二人。
阎熙眉尖一挑,冷冷道:“两位大师傅,莫非关键的时刻要从中作梗,倒戈相向,和自家人动手吗?”
彭昭道:“事有轻重缓急,耽搁了行程,你二人也无法交代!”
盛楠迈前一步道:“你二人是客,就应该客随主便,岂敢喧宾夺主?”铜棍一指阿鹿:“你俩可要晓得,他便是都老下令追拿的僰僮!”暗骂:“蠢东西!一个高,一个昭,真是糟糕之极!”
彭昭、高樊不禁“啊”了一声,均瞧向阿鹿。
高樊压低了声音道:“哥哥,别信那丑妇,满口子的屁话!僰族人决不会穿汉民的衣服。”
彭昭注视着阿鹿,低语道:“保不准呢!奴隶为逃得性命而改扮成汉人,那也是常有的。如果他真是僰僮,你我日后怎样向酋长交代?”一时间左右为难。
裴化坚哈哈一笑道:“长舌妇!敢于舌上鼓风雷,怎地还不动手?”
盛楠眼瞪双丑道:“你俩说僰僮是被飞毛军救出了弥雾岭,消息第二天便传到老龙凹,雕鸮会有这般快法?阎弟又在路上告诉我,族长得知传信后,立刻号令一干好手,赶赴各地关隘,蹑踪觅迹搜寻。不意狗奴才又巧逢司空老贼,在百药坡把他给偷走啦!眼下却来个什么裴大侠做马夫,所走这条西南路线,不正是前往僰侯国吗?”
阎熙道:“姐姐说得一定是了!他自称阿鹿,那叫他自己说,是不是从弥雾岭逃出来的?”心下捉摸:“阿鹿不会说谎,待他语定再做道理。”
裴化坚紧忙一拉阿鹿,走几步道:“为给父母报仇,你只管站一旁别言语。”
阿鹿点了点头。
裴化坚转步回行,眼望高樊、彭昭的背脊,一抱拳道:“二位和师弟情深似海,高义薄云天,在下自愧不如!但请一旁袖手,免得伤了你们自家的和气。如此裴某人于心何安?”
彭、高二人一个盯着阎熙,一个瞧着盛楠,既不回头,亦不答话。
盛楠道:“孟族长有话,无论如何都要抓住僰僮,两位可要考虑清楚啊!”
高樊眼睛一立睖:“除了都老和九哥,双丑怕过谁来?少拿孟克压我们哥俩。”
彭昭沉吟道:“裴大侠对我师弟有活命之恩,这不能不报!但大酋长派我们兄弟与你随行,临走前也有话,而且再三叮嘱,‘保护佛宝,不可惹事生非’。”
阎熙道:“两位若能束手旁观,我和楠姐会在三招内毙敌,请大师傅退身观战罢!”
裴化坚冷笑不语。
彭昭道:“一对一也还罢了,这样不公平,更加不合武林规矩!不然的话我能管住自己,我兄弟未必管得住残龙锥。那兄长岂能坐视不理?”语气一缓:“这样吧,你们双方单打独斗,就算挑灯夜战,双丑也奉陪到底。即使都老怪责下来,无非罚我俩多翻几个跟头,几天不准合眼而已。”
尚未等他话落,盛楠、阎熙只一对视,阎熙忽地甩出两柄飞刀,直奔双丑咽喉,随之拔出了子母回风刀,挫身斩向二人的双腿。
盛楠趁彭、高二人躲避的空隙纵起了身形,铜棍直对裴化坚,咔嗒一声按下了机括。
裴化坚闪身拍出一掌,没见暗器射出,却见盛楠已纵落在马车旁,脚踩熟铜棍,双手迅疾抓住了舆木,两膀一较力,车轮离地而起。那匹健马顿即受惊,一声长嘶挣断了缰绳,放蹄狂奔起来。
盛楠受马力一带身子掉转,一声叱咤举起了车辕,朝路边右侧的树林里使劲抛去。旋即脚尖一勾熟铜棍,入手便朝西纵,大喊:“阎弟,追那匹惊马。”二人同时掠上一骑,打马飞奔。耳中已听到林内传出嘭啪,呛啷、噗通的响音。
只见车盖、车襜、车毂、木板等物在林中破裂散坠,嗖嗖蹿出两个人来,均望向盛、阎二人远去的背影。
裴化坚一看情势急转,迅即一拉阿鹿,静观其变。心中暗叹:“日子过得倒是比以前舒坦了,不用再睁只眼闭只眼,但应有的警觉也是弱了不少啊!”
高樊、彭昭冲口叫道:“薄良?”“仇千里!”他俩喊得没错,确是这二人。
仇千里用衮刀指向盛、阎两人消失的方向,切齿叫骂:“大纺锤……没人敢娶的母夜叉,一对狗男女!”许是骂急了,喘息着放下了衮刀。
这把凤尾衮刀为精铁打造,狭长厚重,刀身二尺六寸五分,柄为一尺,刻有凤尾细纹。
薄良以小指抠了抠耳朵,朝外一弹道:“一个额前突,一个脑后凸……千里兄,他俩可不是狗男女,最多算一对突凸姊弟,生死相依啊!但又不是一奶同胞,可真奇胎怪也。”
双眼扫过马尸,心底一惊:“少林铜砂掌!”慢慢侧头梭了一眼裴化坚,暗想:“此人武功高强,居然扮做脚夫,那少年自然也装扮了一番,说不定还真是僰僮,就是有点吃不准。”
高樊摸一摸脸上的黑斑,冲薄良道:“在背后说三道四,那是老娘皮擅长的独门儿。难怪姑娘们叫你‘不良’!”
薄良暗自揣测:“擅使铜砂掌的高手寥寥无几,莫非真是梨园会首的师弟吗?”打了个哈哈道:“你俩是客,我俩也是客,客客气气的多好,何必出口伤人呢?没的叫外人看笑话。”
彭昭道:“假惺惺的釜底游魂!”
高樊道:“俺哥俩此刻一走,必然会有横死眼屁从口出,鸟嘴里净放一些短命之言!”
仇千里嗤笑道:“一个丑七怪,一个丑八怪,加一起刚好十五怪……”
话语未尽,薄良击掌赞叹,想移易二人的怒火:“妙极,妙极,门客所见略同!两位外愚内智,口才和盛娘子一样便给,薄某佩服之至。”仰面吟唱道:“鹰鸟飞来兮,迎风沐雨,群豪隐行兮,大漠毕集。王室蹈危兮,高僧尘化,西藏安邦兮,操戈休矣……”雕鸮正自空中俯冲而下。
阿鹿一拽裴化坚,小声道:“阿伯,咱们走吧?”
裴化坚道:“是该走了。”拉起阿鹿的右手走到左侧,顺路边前行,脚步徐缓,随时准备出手。除却薄良外,余人都眼瞅二人离开,皆未开口。
薄良唱词未尽,云半的雕鸮刷地飞落在彭昭肩头,发出“哼唿,哼唿”的叫声,低沉而有力。
仇千里也学雕鸮一哼道:“真叫人头大如斗!”不知是说薄良的吟唱,还是厌恶鸮鸟的叫声。
彭、高二人脸色稍霁。彭昭爱抚着雕鸮的被羽,从翼下摸出一件物什来,是块小木牌,上刻“郎火令”仨字。高樊一惊,口气有些吃味儿:“都老的令牌送给二舅子,那也是天经地义的!”
彭昭道:“是啊,天上雷公,地下舅公嘛!带个‘舅’字就了不得,不能再耽搁了。”意思要赶路,两人身体不动。
仇千里道:“二位初时和他们姐弟一起走,现在是否又在心里盘算了一番,要与我们同行啊?”
薄良大笑道:“但求千里行,不良无故人!”一拉仇千里的手腕,迅即闪进了林内。
高樊、彭昭也不以为意,均想:“算对小师弟有个交待了!”翻身上马,越过阿鹿、裴化坚身旁,一齐抱拳道:“事急无君子!大侠保重,保重啊……”一抖缰绳,策马飞驰,刹那间去得远了。
话音兀自飘荡在空中,久久回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