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音刚落,灌木丛站起来一个人,身着兽皮衣,摇晃着朝阿鹿走去。
阿鹿道:“你们炸开洞顶,砸烂了石屋,惊走我阿耶大哥,我要你们前去赔罪!”
那人忙道:“对不起,对不起兄台!我们是梨园子弟,负荆请罪也是理所当然的。”一眼瞧见地上的尸体,趔趄着跑过去,抚尸大哭道:“四师哥,六师哥,你们死得好惨呢……”
阿鹿面色一缓:“你是谁?”
那人爬起来,躬身作揖道:“小生侯艺。请教……请教兄台尊姓大名?”
阿鹿迟疑道:“我姓鹿。”
侯艺道:“是水陆的‘陆’吗?”
阿鹿摇头不语。
侯艺道:“那就是大路的‘路’了。”
阿鹿又一摇头:“都不对。”
侯艺道:“莫非是姓白鹿之‘鹿’?那可是祥瑞的大吉之兆啊!”
阿鹿道:“阿耶娘叫我鹿儿,别的阿孩儿也这么叫过,都让我给打跑了。”
侯艺心想:“原是僰人,那就不必戒备他。”擦一擦眼泪道:“鹿兄台,小生不敢取下护衣,多有失礼之处,还望您多多见谅!”走到蟒尸旁,掏出一把锋利的短匕,小心翼翼剖开了巨蟒的白腹,抱出来一个血肉模糊之人,却又认不出是谁,登又泪如泉涌。
阿鹿见他涕泗俱下,心头一软道:“我来帮你。”伸手去接死尸。”
侯艺向旁侧一躲,把腰努了,一龇牙道:“小生要一个人把师兄们给葬了,请兄台别伸手。”
阿鹿缩回双臂,移步一旁道:“你戴着兽皮手套还这样灵活,只怕等一下会出汗。”
侯艺把蟒腹的尸首放倒在一旁,如是依次而行。费时不到两个时辰,终将七具尸身排列在一处,又放声痛哭起来。
阿鹿听他哭声悲切,不由勾起了自己往昔的遭遇,暗自寻思:“十二人只剩下他一个,也是很可怜!”走过去摸一摸侯艺的肩膀:“我不怪你了。”
侯艺好一会止住了悲伤,心里揣测:“阿鹿他居然没穿护衣,还没有犀牛角,怎能活到现在?他衣服上那么多小孔,难道真是隐士的弟子,身怀灵丹而不怕鸩毒,因此蛇群更加咬他不死吗?”俯身从尸体腰间取下一只斑白的犀牛角,放在阿鹿手上道:“你总是要喝水的,用这犀牛角能防鸩毒。”
阿鹿接过瞧了瞧,心底升起一股暖意,说道:“我不怕毒,多谢你关心!”走到七具尸体旁,犀牛角放地上,从尸身取下一个背囊,把木刀装进囊袋里,背在了身后。
侯艺思忖:“看来他真有驱毒的灵丹,我猜得没错。”叹了口气道:“我师父始终病魔缠身,宫里的太医说须用鸩胆入药,方能祛尽毒素,否则挨不到年底了!”
阿鹿心里捉摸:“盛楠说裴阿伯的师兄逼走前任会首,自己把持梨园,说不准还是五娘帮过他俩,所以能活到现在。”
侯艺道:“刚才不让陆兄台帮忙,小生多有失态,你也不会怪我吧?”
阿鹿道:“为你师父来抓鸩鸟治病,我更不会怪你。但你们从哪里来,在洞外很久了吗?”
侯艺道:“小生随诸位师哥从大都来。”瞧向尸首:“年前大师兄找我们商量抓同力鸟的事,并和大伙一起四处求访,终于得知伏龙洞内栖息着八只毒鸩。于是瞒着二位师父到此伺察,扩炸了洞顶,想去栗树林附近伏击。不意路过山坞,突然遇到巨蟒的攻击,师兄们即以弓箭射伤了两条。
本来众师哥武艺高强,对付大蟒还是绰绰有余的,哪知道关键时刻飞过去六只鸩鸟,师兄们立刻喘急起来,显是吸进了好多羽毒。大师哥当即纵到我身旁,隔衣点了我的穴位,抱进灌木丛,在我耳畔道:‘你务要活着回去见恩师!’”渐而哽咽:“不大会工夫,我听到竹火鹞,穿天老鼠,霹雳火球等发出的爆裂声,将冲开穴位就跌倒了……”
阿鹿道:“原来这样。”心想:“刚才那两只鸩鸟使劲抖动翅膀,那五个女子为什么没事?也许我离开以后,她们就会中毒倒下吧。”
侯艺道:“鹿兄台,这里除了你说得阿耶大哥,还有别的朋友隐居在此吗?”
阿鹿道:“我恐怕没你大,只有我和阿耶大哥住在这。”
侯艺黯然道:“鹿兄台……啊对不起,对不起!小生一时改不了口。你好像从栗树林那边来,可曾见到过鸩鸟?”
阿鹿道:“我见过两只,脖子上的羽毛发亮,有点像雄鹰。”
侯艺立现怖惧之色:“鸩鸟离你多远?”
阿鹿道:“差不多有四五丈。”
侯艺惊道:“五丈之地竟能毫发无伤,兄台身参造化……”双眼陡然一亮,心里揣度:“二师父曾经酒后失口:‘七孔子后情谊分,伏龙洞内藏奇人……’莫非这个‘奇人’,便是他口称的阿耶大哥吗?但六师哥把细,却也只看到坟墓,没见过一个活人。他和阿耶大哥同住,也就说死去的人活在他心中,应该是这样。”
转念寻思:“想我君桐屈身多年,既然际遇鹿兄台,那也是苍天有眼!无论如何都要把鸩胆拿回去,让两个老贼身体康复之后,夺回梨园行,再亲手杀死他们。决不能一时鲁莽,而致功亏一篑!”
原来侯艺的本名叫做君桐,是梨园前任会首君哲的次子,一直僻居乡下读书,盼望月中折桂又屡试不第,却也从未去过梨园行。
因他得知父亲正被奸人所谋,大局已无可挽回,故而留书一封,弃文求武。并两次暗助邓尹、彰森图谋自己的父亲,终于拜在门下,盘算雪耻之道。其后事师邓、彰二人,苦学武技,谨言慎行,不仅受到师兄们的喜爱,也愈得师父之宠任,这才奉命随往伏龙洞,暗下以为督视。
然而他万没料想众师兄皆亡,惟他死里逃生,又遇阿鹿自栗树林方向而来,可谓拨云睹日,看见了希望。当下跪地便拜:“阿耶大哥,晚辈等来此惊扰了鹤驾,罪该万死,请你怜宥我们吧!”
阿鹿拉他起来道:“帮你师父来抓鸩鸟,我想阿耶大哥也不会怪你们。”
君桐泪眼盈腮道:“烦劳鹿兄台引路,带小生前去坟前谢罪,那我心里也会多少安稳一些,不然的话一定抓不到鸩鸟。师父他老人家,他老人家……就没法活到年底啦!”
阿鹿心头一热道:“阿艺,你叫我阿鹿,听起来才顺耳。”环视四周,朝地上的角弓走去。
君桐随后道:“阿鹿兄要去何处?”
阿鹿拾起一张弓和几支箭,轻拉弓弦道:“可惜我不会用!”
君桐道:“学射箭倒容易,但要百步穿杨,射得精准却是难上加难。”
阿鹿道:“你能不能教我?”
君桐道:“小生只懂点皮毛,决不敢说一个‘教’字!”解下自己的箭袋,从阿鹿手里拿过角弓,左手持弓,右手搭上无羽箭,向一棵大树满弦而发。一面射出箭矢,一面讲解窍要。
阿鹿不谙弓矢,初学乍练,却也慎重其事,认真之极。发出的箭矢虽然射树不中,然而内力强劲,看得君桐暗自咋舌不已。阿鹿练了一阵子,挎上箭囊道:“阿艺,你把师兄都埋了,我去附近转一转。”掉身奔往栗树林。
君桐道:“鹿兄台,阿鹿兄……”
阿鹿边走边道:“阿艺你在这等我,困了就睡一觉。”
君桐心中喜道:“他必定是去射杀鸩鸟,只要拿回来两只,我君桐大事定矣!”当即以箭镞、犀牛角轮番掘地,将所有的尸体埋葬在一起,手握匕首想着心事,不到一刻钟便睡熟了。
阿鹿健步如飞,一茶顷时奔到了栗树林外,闻到一阵阵的腐臭夹着腥臭气扑面而来,仍堪忍继行。他在林中走约半里,不见寸草,全是光秃秃的乱石堆。脚下偶尔踩到一块石头,或黑或黄,登即碎为粉末。忽听左侧的栗树边缘传来几下“卜卜”声,接着四周的栗树皆有回应,梆梆仿如鼓点,节奏鲜明。
他仰头循声张望,响音是从宽阔浓密的树冠里传来,看不到鸟巢。于是弯弓搭箭,冲树冠一支支的射去。箭头过处,繁枝断折,枯叶飘落,却不见一只鸩鸟。
正欲搭箭再发,身后又传来声响,他紧忙掉头一看,两只鸩鸟已离他不到两丈了。
这两只鸩鸟一雌一雄,颈羽间白光闪闪,迈着富有弹性的禹步,如鹰视雕骧,视人犹芥,一左一右饶树而来。尖喙发出的梆梆声愈重,犹如布罡念咒一般。
阿鹿知道其间的厉害,顿足便能崩翻大石,顿时连引弓弦,箭射二鸟。
但见两只鸩鸟不躲不避,扇翼挥矢而落,右趾在前,左趾随后,以左爪并于右爪时猛然一顿,乱石堆顿时凭空飞起。随而都是单翅一扇,飞石若网,疾向阿鹿罩去。
阿鹿眼见大石在前,小石在后,依次崩为了齑粉,慌忙纵跃躲闪。
二鸩旋即左趾在前,右趾随后,并于左爪再顿。一堆堆乱石头接连飞向阿鹿,如是三步,循环反复施为。一时间石屑迷漫,散发着腥臭的粪便味。
阿鹿眼前灰蒙蒙一片,但觉臊秽之气触鼻烦恶,头昏脑胀,浑身经脉似欲迸裂,心知这是毒发的征兆。他扔掉弓箭,背囊里抽出木刀,却感觉脑子里空空如也,刀招忘得一干二净,无论如何想不起,仿佛从没有学过,仅是不久前做了个梦而已。
其实阿鹿所学玄功过甚,惊醒后本当温习一番,自可练成一招,从而循次渐进。但洞顶那一声巨响,扰其不由得前往察看,因此遭际不偶,错过了玄功进境的最佳时机。
阿鹿趄避着飞石冲向鸩鸟,挥刀乱劈乱砍,不意竟被自己射落的树枝一绊,忽地摔倒在地,体内的各种余毒受鸩羽诱发,立时发作起来。始而肌肉抽搐,继而浑身颤抖,转而仰面朝天,动弹不得,周身的汗水浸入了土地。
那对鸩鸟低空绕树盘旋,鸩喙发出梆梆卜,梆梆卜的响音,似在飞行中窥伺,又好像嘲笑入侵者不堪一击。骤然间鼓翼飞进,利爪抓上阿鹿的胸膛,尖利的长喙朝他眼珠啄去。
就在这紧急关头,一排连弩嗖嗖穿透了鸩鸟的胸口,二鸩顿被弩箭射杀了。
远处掠来四人,均穿兽皮衣帽,疾奔而至阿鹿的身旁。
其中一人右手无物,却晶光一闪,正是隐形刀鬼九。
他看一眼两只鸩鸟,侧头道:“贤弟的箭法果真了得哩!”另二人一个手持残龙锥,一个倒提响尾丧门锉,自是彭昭和高樊了。余下那人手握一柄长剑,他是百里家族的门下,名叫成老实。
彭昭道:“匆忙间只找到这一处空隙,好在避开了栗树,我现在还打鼓呢。”
高樊道:“咱们先别讲那么多,抓紧出栗树林,以防别的同力鸟回巢,那就不好办啦!”
鬼九呵腰抓起两只鸩鸟,成老实立刻长剑入鞘,取出一个皮袋打开。鬼九一松手,成老实急忙扩囊。递向高樊道:“两位大师傅多辛苦!”
高樊接过囊袋道:“成老弟太客气了!”
成老实忽然蹲下了身子,用豹皮手套慢慢揩拭着阿鹿脸上的汗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