由于裴家主要人物都在上朝,因此裴莹一直等待下午百官散朝时分才启程前往裴府,裴莹的身份是大唐皇后,也就是一国之母,她回娘家省亲照旧例是一件极为重大之事,须提前数月就要做好安排,然后宫中和府里一再确认,诸多细节也要一一商定,出门时也要净水泼街、侍卫开道、路人回避,极尽排场铺张,就仿佛红楼梦中元妃省亲一样。
但这么繁琐复杂之事到了裴莹这里却一律取消掉了,原因很简单,宫中没有钱支付这个开支,也没有这么多宦官为此事跑腿安排,所以,她就像在张府时回娘家一样,下午酉时正,左银台门悄悄地开了,一百多名侍卫护卫着大唐皇后的凤辇驶出大明宫。
这几天裴莹心事重重,首先是儿子立太子之事,丈夫已经明确告诉了她,太子的稳定关乎大唐社稷稳定、不可妄动,正因为如此也不能妄立,不能以嫡长为先,而应以贤德者为优,再者大唐太子也无非嫡长子不立的定例,琪儿可优先考虑,但在儿子成年之前他不会考虑太子之事。
丈夫的表态让裴莹深为忧虑,母凭子贵是不争事实,虽然她和张焕是结发夫妻,但也不能保证他不被别的女人所迷,裴莹不由想到了那个崔雪竹,她的美貌可谓倾城倾国,当她笑起来时更有一种夺人魂魄的媚色,裴莹是女人,她很清楚这种尤物对男人的杀伤力,尤其是自己青春将逝,已不能和她的鲜嫩娇人相比,她一直暗盼这个女人与张焕无缘,可偏偏事情就落在最坏的那个点上,昨晚崔宁告诉她,崔家准备用崔雪竹入宫来作为放弃土地的条件,司马昭之心,路人皆知矣!
可这么重大的事情丈夫却没有告诉她,不知是他是没把此事放在心上,还是另有顾忌、觉得还不是时候,裴莹无奈地叹了口气,她很希望丈夫不要娶这个崔雪竹,可她又没有这个底气反对,丈夫身为一国之君,后宫却只有五人,说出去都让人笑话了,不仅是笑这个皇帝无能,还会指责她这个皇后不懂国礼,一时间裴莹心乱如麻。
现在自己的事情都顾不过来,她还要为裴家的内乱忧心,她不由深恶伽叔和二哥的私心,一个残破的裴家难道就能遂他们的意,张家、崔家的教训还不够深刻吗?她听说裴明远回来后,大哥和二哥甚至不准他进府,不准他拜祭父亲的灵位,这太过分了,本是同根生,相煎何太急?
凤辇转了一个弯,已经快要到朱雀大街了,但速度却减缓下来,最后竟慢慢停住了。
“娘娘!”一名宦官飞奔跑来禀报,“前面盐铁监杨使君的马车和另一名官员的马车相撞,堵住路了。”
“娘娘,不如属下去把他们赶开。”护送裴莹的侍卫长低声请示道。
裴莹立刻摇头道:“不要把事情闹大,他们也不是有心堵路,我们就换一条路吧!”
此时正逢下朝的高峰,沿途都是大小官员的马车,不等裴莹马车的离开,前后左右很快便有马车跟了上来,想调头都不可能了,就这样出现了尴尬的一幕,堂堂大唐皇后的辇驾竟被堵在了路中间。
裴莹的马车很特殊,是皇后专用的凤辇,一般辇是用人力挽,但宫中人数不够,便改用了马力,尽管如此,它特殊的装饰和式样还是引起了许多官员的注意,但很多人都不相信皇后娘娘会在车中,就在裴莹拉开车帘向前方眺望路时,旁边的一名官员率先发现了她,他竟惊讶得大叫起来。
一时,整个大街都沸腾了,无数的马车拼命向两边挤让,以让出一条路来,许多官员甚至跳下马车维持来秩序,驱赶行人,很快,一条人为辟开的坦荡大路出现在裴莹的车驾面前,连堵路的马车也被硬拖到一旁。
在场数百名官员的忙碌使裴莹十分过意不去,她拉起车帘向两边的官员挥手表示谢意,人群中骤然爆发出一阵热烈的掌声和欢呼声。
“皇后千岁!千岁!”
裴莹脸上始终带着微笑,她又向正躬身致歉的盐铁监令杨炎摆了摆手,表示并无关系,一直离开了大路,裴莹再一向百官招手以示感谢。
皇后娘娘的平易近人使欢呼声更加响亮,“皇后千岁!”
人潮涌动,所有的官员都涌到路口,目送这位亲近和蔼的大唐皇后远去,内心充满了感动,人群久久也没有散去。
路上的偶然事件使裴莹的心情好了起来,她忽然意识到太子的废立并不是丈夫一个人说了算,就算丈夫心有他属,若百官群起反对他亦无可奈何,况且琪儿好学努力、心地温良,也绝不是一个浪荡纨绔子弟.
想到这,她一颗心也略略放下,凤辇加速,一行人很快便驶进了宣义坊。
裴府是下午才知道皇后要回府省亲,全府上下紧急动员起来,裴俊去世后,由于家主没有明确,裴明凯和裴明耀两兄弟谁都不肯搬走,便各自占了一半府第,且各开一个大门,两边的连通门道则用墙砖砌死,表示不相往来,这样一来正儿八经的大门倒没有人走了,一天到晚都紧紧关闭,台阶上成了乞儿午睡的场所,几个月下来,石缝里竟长满了杂草。
裴莹的凤辇久久地等候在大门之外,几个正在台阶上睡觉的乞丐已经被侍卫赶走,几名侍卫简单地清理了一下台阶,尽管如此,大门前还是呈现出一副破败的景象,大门锈迹斑斑,上面被粘了许多脏物,台阶上的杂草足有一尺高,甚至还开了白色的小花,看此情景,裴莹又想起了父亲在世时的风光,门前车水马龙,无数官员拿着拜帖欲求相国一见,这才过了多久,府门前竟破败如斯.一时间裴莹的心如刀剜般难受。
就在这时,裴明凯和裴明耀几乎从两边同时跑来,两人先后施礼,“臣参见皇后千岁!”
裴莹没有给他们见君臣礼,她面如寒冰,指着门前的破败斥责两位兄长道:“你们看看,我裴府的大门竟被糟践成这样,你们却听之任之,还在府中藏污纳垢,你们的所作所为对得起父亲对你们的期望吗?”
裴明凯和裴明耀都羞愧地低了下头,忽然,裴明耀一指裴明凯先道:“是此人先占府第,我是迫不得已。”
“你血口喷人!明明是你先动手砌墙,现在却恶人先告状。”裴明凯拖着瘸腿跳了起来,嗓门之大,甚至惊飞了树上的鸟雀。
“你们都住口!”裴莹的脸已经阴沉到了极点,两个兄长的互讦让她感到无比羞耻,她强忍住心中的怒火令道:“限你们一个时辰内把裴家的族人都给我叫来,我今天就要解决裴家的内讧。”
还不等两兄弟派人去找,裴佑的马车已经到了,马车里还坐着裴明远,他们都是下午得到的通知,一下朝便急着赶来。
裴佑见此情景,自然心知肚明,连忙上前劝道:“皇后娘娘请息怒,家家都有本难念的经,我们先从侧门进府,有什么事到里面去说,其余的裴家族人我都已派人去通知了,很快便到。”
裴莹见二叔都安排妥当了,她的怒气这才略略收敛,立刻命凤辇调头,从侧门进了裴府。
裴府内也是混乱不堪,未加任何粉饰的粗砖将裴府一隔为二,参差凌乱的墙砖分外刺眼,往日精巧雅致房舍和雄伟大气的殿堂已经不见了踪影,房屋处处破旧凌乱,两家府第里增加了大量乱七八糟的人,一些姬妾甚至把娘家父兄也搬到府里来住,裴莹只走了十几步路,两条野狗便从她面前一窜而过,钻进灌木丛中低嗥撕咬。
裴明耀十分没面子,气得他对管家乱吼一通,裴莹冷冷地瞥了他一眼,随即转身向父亲的灵堂走去。
裴俊的灵堂还算保持原貌,负责看守灵堂的是裴府的老管家,在他的精心照看下灵堂内外显得十分整洁。
见小姐来了,老管家连忙上前跪了下来,“草民参见皇后娘娘。”
裴莹叹了口气,连忙将他扶起,“老管家,多谢你替我照顾父亲。”
“这是老奴应该的。”
老管家不敢多说,连忙向旁边退去,裴莹却又叫住了他,“老管家,烦劳你替我在灵堂内收拾出一间屋子,我等会儿有用。”
老管家应了一声,连忙去收拾旁边的厢房。
裴莹跨进正堂,正堂里十分安静,光线幽暗,正前方的案桌上摆放着父亲的牌位,前面有一些供品,两支长香快燃尽了,香烟袅袅绕绕,裴莹呆呆地望着父亲的灵牌,她想起了父亲在世的音容笑貌,想起他对自己年少时的万般疼爱,生活中的点点滴滴都一一浮现在她的脑海里,不知不觉她已经是泪流满面。
“爹爹,女儿来看您了。”裴莹慢慢跪下,她再也忍不住低声饮泣起来。
裴佑和裴明远也在后面跪下,裴佑沉痛地道:“大哥,弟辜负了你的重托,弟有愧啊!”
裴明远一言不发,他默默凝视着父亲的灵位,临去安西前,他特地去见了父亲一面,一直对他投靠张焕而不满的父亲竟第一次按着他的肩膀,鼓励他去安西为国建立功业,可那一别竟成了永别,裴明远慢慢闭上了眼睛,痛苦和悲哀充满了他的内心,他伏下身,重重地给父亲叩了三个头,裴明凯和裴明耀也无可奈何地跪下,却无话可说,这时,灵堂外面有凌乱的脚步声响起,裴伽等数十名族人已经急急赶来了。
裴莹忽然擦干了眼泪,她站起来对众人道:“请大家都到厢房去,我有话要说!”
说完,她扭头便向厢房走去,众人跟着她一齐进了房间,厢房已经收拾出来,十分宽大亮敞,细心地老管家还按顺序放了几十个坐垫,他特地给主位上放了一个簇新的软垫。
裴莹没有谦让,她直接在主垫上坐下,对众人一摆手道:“各位族人,请坐!”
房间里一共来了三十几名族人,大多是‘人’字辈,也就是和裴佑一辈,也有七八名‘明’字辈的子弟,虽然裴莹是女儿,按理是不能主持族会,甚至连参加族会的资格都没有,但她是大唐皇后,身份尊崇,故没有一个人敢多言。
众人也猜到了今天裴莹回府省亲的真正目的,大家都心事重重地坐了下来,房间里十分安静,只偶然有咳嗽之声。
沉默了片刻,裴莹终于缓缓道:“在座的都是裴家在京的重要人物,都是聪明人,想必大家都猜到了我召开这次族会的用意,不错,我今天就是为了解决裴家家主之事而来。”
裴莹开诚布公地说出了自己的用意,她向众人慢慢扫了一眼,有的人喜形于色、有的人目光忧虑、有的人却不以为然,裴莹见裴伽暗中给裴明耀做了一个手势,她暗暗冷笑一声又道:“河东张家、山东崔家的前车不远,天下人皆知,可我们裴家之人却偏偏看不见,非要重蹈覆辙,如果老家主没有遗命,众人争抢家主之位尚可以理解,可老家主明明已有遗命,你们却不肯承认,难道非要这样耗下去致使裴家分裂,你们才肯善罢甘休吗?”
裴莹的话掷地有声,说得众人皆哑口无言,房间里的气氛变得异常凝重,可以清晰地听见沉重的呼吸声,这时,裴伽站起来道:“请娘娘听我一言,我们并非是不遵从老家主的意愿,我们是愤不过裴佑擅自出卖裴家的利益,使我们裴家损失惨重,仅仅只得到一万顷土地,而崔家却得到十万顷土地......”
他话没有说完,裴莹便打断了他的发言,“崔家已经交出了九万顷土地,难道四叔不知吗?再者一万顷土地已是按亲王的永业田标准给与,朝廷对我们裴家已经很宽容,一万顷地可以养活多少百姓,四叔算过没有,我们裴家又有多少人,难道一万顷土地还不够享用吗?”
“四叔的意思不是说一万顷不够。”站起来替裴伽辩护的是裴明耀,他冷冷瞥了裴佑一眼道:“四叔的意思是裴佑擅自出卖裴家利益,而没有跟族人商量,他是错在‘擅自’上。”
“你住口!”裴明远愤怒地站了起来,逼视着他道:“二叔的名字是你可以乱叫的吗?二叔放弃土地和军队是为了我们裴家的利益,试问,在那种情况下二叔还有选择吗?大家看看楚家的下场便知,就算二叔没有和大家商量,但老家主已经把处事之权交给了他,他完全可以自己决定。”
“可是我们却没有看见父亲把什么处事之权交给二叔。”裴明凯在旁边阴阳怪气地帮腔,虽然他和裴明耀水火不容,但在反对裴明远为家主一事上他却和裴明耀的利益一致。
房间里顿时七嘴八舌、嚷成一团,另一个老资格的族人裴攸高声道:“我认为应立嫡长子继承家主,我支持明凯。”
“我支持二叔!”
“好了,你们都不要争了。”裴莹止住了众人的争论,她站起来严肃地说道:“已经争了几个月都没有结论,再争下去裴家早晚会被拖死,今天我既然返家,这件事就由我来下一个结论。”
说到这,她取出父亲的遗命,在众人面前一举,断然道:“既然老家主已有遗命,命五哥明远为家主继承人,那按照我裴家族规,应遵循老家主的遗命,所以裴家的新一任家主由裴明远担任。”
“皇后娘娘!假如我不同意呢?”裴伽冷冷地斜睨着裴莹。
这时,裴明耀和裴明凯也站了起来,极为不满地盯着自己的妹妹道:“皇后娘娘,假如我们也不同意呢?”
房间里安静极了,紧张的气氛压抑得人几乎喘不过气来,几十双眼睛都在注视着裴莹,尽管她贵为皇后,但若反对者众,家族会议上也一样不买她的帐。
裴佑连忙站起来摆了摆手打圆场道:“各位!不要这样,此事可从长计议。”
“不!”裴莹终于发话了,她面无表情地看着裴伽和两位兄长,毫不妥协地一字一句道:“此事不容商量,如果不愿遵从老家主的遗命,你们可以退出裴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