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架中国民航飞机在空中飞行……
机舱里,迟扬和李悦、杜海蓬、叶婷婷都疲惫不堪,但谁也没有人睡,眼巴巴地注视着舷窗外边。//百度搜索看最新章节//
扩音器里,女播音员亲切、柔美的汉语广播声:“女士们、先生们!本次航班就要到达终点:北京。飞机降落的时候,请系好安全带……”
迟扬好像被突然惊醒,他兴奋地站起来,不顾飞机俯冲带来的惯性摇晃,用手语告诉他们:“到家了,到家了!”
三个聋哑青年欣喜若狂!
女播音员接下去用英语广播,机舱里的中外乘客一片兴奋的骚动……
北京,首都机场。
飞机在跑道上安全着陆……
机舱里,迟扬一行和所有的乘客都热烈地鼓掌。也许,这掌声对于外国人仅仅是“平安到达”的标志,但对于从异域归来的中国儿女,却意味着:终于到家了!
机场大厅。
迟扬一行提着简单的行李走出国际航线出口,湿润的眼睛急切地寻找自己的亲人。
眼巴巴地等在那里的是丁兰、迟慧和李悦的聋哑弟弟。他们拥了上去,丁兰一把抱住迟扬,热泪横流:“你可回来了!三个月等你、盼你,真难熬!这辈子再也不让你出门儿了!”
迟扬一手抚着妻子,一手搂着女儿,话不知从何说起:“妈怎么样?”
丁兰:“还在姐姐那儿呢,他们不让接回来,怕我忙不过来。妈精神挺好的……”
迟慧抢着说:“爸,您也不问问我!我考上外语学院了!”
迟扬:“太好了!”又问,“怎么没考戏剧学院?”
迟慧似娇似嗔地撇撇嘴:“谁还走您的老路?”
他们身旁,李悦泪流满面地抱着弟弟亲了又亲。姐弟俩急切地打着手语……
弟弟:“妈想你……”
李悦:“我天天夜里梦见妈妈!……”
黄昏,从机场通往市区的公路上。
十月金秋,路旁的树木叶子已经由绿转黄,在微风中瑟瑟作响。一辆半旧的面包车朝着北京市区驶去……
汽车里,迟扬把那枚金光闪闪的米尔斯奖章递给李悦,说:“让妈妈看看……”
李悦迟疑地打着手语:“这是公家的……”
迟扬:“明天再交公!”
迟慧:“哟,您还给他们挣了块金牌呢?老爷子也该赏给您点儿好处了!”
丁兰:“昨儿大刘把亚当给剧联的电报送家来了,说方老和他都在忙着演戏,就不来接你了……”
迟扬笑笑:“接什么?有车就行了!”
迟慧抢着说:“得了,刘院长说剧院司机‘罢工’,他指挥不了,这车是牛角胡同小学的!”
丁兰忙用眼神制止女儿,迟慧已经说出来了。
迟扬:“噢?”
丁兰安慰地:“反正都是公家的车呗!校长说:丁老师还是头一回借学校的车,满足她吧!”
迟扬感激地看着妻子:“可惜,没什么礼物表示表示……”
黄昏,中国艺术剧院宿舍,迟扬的家。
小小的斗室,里里外外挤满了人,都是剧院的同事、大院儿里的邻居。李悦姐弟已经回家了,杜海蓬和叶婷婷还得在这里栖身。
马大爷颤巍巍地拉着迟扬的手:“这些日子,我天天为你们提溜着心!广播里头老是吓唬人:哪儿哪儿飞机掉下来了,火车顶牛儿了,轮船沉底儿了……”
不知是谁在外头嚷着:“人家居家团圆挺高兴的,您念什么丧经呢?”
迟扬笑笑:“没事儿,我命大,不见着这块土,死不了!”
那个没房住的女演员抱着孩子挤进来:“迟老师这回能把家治起来了,出国满三个月,能买俩大件儿呢!”
迟扬摊开两手:“我们走的绿色通道,连申报单也没填,反正也没钱买!”
人群里发出“啧啧”声,也许是感叹,也许是并不相信。
丁兰:“我什么都不要,人平安回来了,比什么都强!”
迟慧失望地看看爸爸,蹲下去,急切地打开那只皮箱。
皮箱的特写:里面大半空着,只有几件换洗的衣服、几本笔记本和那只纸药盒。
夜,迟扬的家。
一家人已经吃完了晚饭。迟慧往外端着碗筷,杜海蓬和叶婷婷收拾房间,丁兰折着桌子,对迟扬说:“让他们各自在老地儿躺下去,你也早点儿睡觉!”
迟扬打了个哈欠,说:“我想看看方老去,汇报汇报工作,还有成立聋人剧团的事儿……”
丁兰埋怨地:“得了,得了!累得这样儿,先喘喘气儿!这会儿人家正演戏呢,谁跟你谈?昨儿方老让大刘带话儿过来,让你回来好好儿歇几天,工作上的安排,以后再说。成立聋人剧团也不是一句话的事儿,让你赶紧打发这俩外地的回去,再听信儿。可也是,要不,妈回来,连躺着的地儿都没有……”
“噢……”迟扬思索着说,“那就明天先带他们去看看长城,不然就没有工夫儿了!”
丁兰:“你疯了?回来先奔长城,想秦始皇了?”
迟扬:“回国之前答应他们的。你不知道,在外边儿看见人家的摩天大楼、大瀑布,首先想到的是我们的长城!他们三个还都没去过呢,带他们看看吧!明天下午我就去看妈……”
迟慧刷完碗就进了里屋,这时传出她的声音:“啧啧,海外赤子回来倒是全顾着,没想想自个儿算老几!这么‘忠心报国’,真该赏您个一级演员!”
丁兰:“得了,先别乱你爸的心了!”
迟扬倒很注意:“职称评得怎么样了?”
丁兰叹了口气:“乱成一锅粥,还没公布呢!听说一级的名额没几个,都想争……咳,只要能给你个二级,相当于副教授,也就知足了!”
画外,迟慧的声音:“想得美!大刘能给您这么大的脸?”迟扬微微一笑:“剧院又不是大刘一个人的!”
燕山长城。
连绵的群山,蜿蜒的巨龙……
宽大的石级上,一步一步移动着迟扬疲惫的身影。
李悦、杜海蓬和叶婷婷激动地往台阶上跑去,把迟扬落在后面了。
迟扬伫足喘息,举目望着那高高的数百级台阶,那巍然耸立的烽火台……
画外,周紫珊的声音:“都是过去走过的路,太吃力了!”
特写:迟扬的脸。他喘息着,眉目之间泛起一股难以解脱的惆怅……
剧院宿舍,迟扬的家。
小厨房门口,小凳儿上支着案板,丁兰在剁肉馅儿。
寂寞的马大爷踱过来,跟她聊天儿:“今儿中午怎么回来吃了?”
丁兰:“他说想吃顿饺子!您当在外头吃啦喝啦真那么好呢?受洋罪去了!”
马大爷:“可不,哪儿都不如自个儿的家,喝口凉水儿也是滋润的。哎,剧院里闹定级的事儿,你没跟老迟说吧?”
丁兰:“没敢全说,他不知道已经公布了!”
马大爷:“咳,我瞅着院里头是武大郎开店哪,比他高的甭想撒欢儿!我说,慢慢儿地开导老迟,功名上的事儿,瞅得淡点儿;称王称霸的,也是眼眉前儿的一点儿热闹,生不带来,死不带走!这事儿,我见得多了,见得多了!……”
丁兰宽慰地笑笑:“是这么个理儿!他呀,往后就保重自个儿的身子吧!”
菜刀剁在肉焰儿上,发出欢快的响声……
燕山长城。
雄伟的烽火台上,三个聋哑青年纵目远眺,苍莽的群山遥接天际,长城曲曲折折地延伸着,忽而跌入谷底,好似在痛苦中呻吟;忽而跃上山梁,仿佛又重新奋起,昂首苍天。他们用息息相通的手语表达着由衷的激情……
他们朝烽火台下正在攀登的迟扬打着手语,呼唤着:“爸爸!”
一股极大的安慰感绽开了迟扬的笑颜,他抖擞精神,向上面继续攀登……
突然,镜头左右摇摆,烽火台在倾斜地晃动……
迟扬脸色蜡黄,两手抚着额头,身体摇摇欲坠,一个踉跄,扑在城墙的雉堞上,中途倒下了!
烽火台上,三个聋哑青年大惊失色,急奔下来……
他们手忙脚乱地搀扶着迟扬,用手语问:“老师,你怎么了?”
迟扬无力地靠在雉堞上,右手麻痹地下垂,左手紧紧地抱住脑袋,大张着嘴,却发不出声音……
李悦和叶婷婷急得瑟瑟发抖,手足无措;杜海蓬躬下身子,拉着迟扬的胳膊,把他背起来……
数百级台阶上,杜海蓬背着迟扬,往山下踉跄奔跑。正在游览的红男绿女、贵客佳宾吃惊地张望着,李悦和叶婷婷一边跑着,一边用手语向他们求助:“帮帮我们!帮我们打个电话!”
京郊公路上。
一辆救护车在向市区疾驰,紧急地鸣笛:“呜哇呜哇呜哇……”
北京兴华医院,急诊室。
杜海蓬满头大汗地背着迟扬,叶婷婷在旁边扶着,跑进急诊室。值班女护士瞟了一眼:“怎么了?”
叶婷婷急切地打着手语,杜海蓬探着脑袋朝她嚷:“啊……啊……”
“哑巴?”女护士一乐,坐在那儿纹丝不动,用下巴指指桌子对面的椅子,“让他坐在那儿!”
杜海蓬把迟扬放在长椅上,迟扬已经很难坐稳,两个人扶住他,仍然晃晃悠悠,艰难地张着嘴,好像要呕吐。
女护士垂着眼皮问迟扬:“怎么不舒服?想吐?吃了什么了?你自个儿说!”
迟扬仍然艰难地张着嘴,他想说话,却说不出,只能发出含糊不清的“啊……啊……”
“怎么一家子全是哑巴?”女护士不再问,从小瓶儿里抽出一支温度计,递过去,“试试表!”
剧院宿舍,迟扬的家。
折叠桌上,丁兰在精心地包饺子,桌上已经码了一片。
突然一阵急促的脚步声,李悦踉踉跄跄地闯进来,她的衣服已经被汗水湿透,疯了似的比画着,喊着:“啊……啊……”
丁兰大吃一惊,丢下饺子,倏地站起来:“啊!出什么事儿了?”
街上。
丁兰和李悦没命地奔跑。丁兰的手上还沾着面粉。
兴华医院,急诊室。
气喘吁吁的丁兰抱住迟扬,惊骇地望着他的脸:“你这是怎么了?这是怎么了?”
给迟扬看病的一位女大夫已经开好了药方,往桌边推了推:“没事儿,吃点晕眩停,板蓝根……”
丁兰:“这药,家里还有。大夫,他不会说话了是怎么回事儿?”
女大夫:“上合同医院查查去吧!”
丁兰急了:“他这个样儿,我们怎么敢走?”
正在给别的病人看病的另一位大夫回过头来看了看,说:“他这种症状恐怕是……还是请脑外科来个人看看吧?”
兴华医院,脑外科医护办公室。
一位女护士拿着电话在喊:“白大夫,您接个电话!”
白大夫匆匆走过来。他年近五十,高高的个子,神情疲惫,戴一副眼镜。他接过电话,立即全神贯注:“噢,好吧,我就来!”
兴华医院,急诊室。
白大夫拿起刚才的那张药方,看看上面的名字,望着迟扬的脸,“迟扬?”
丁兰:“大夫,您认识他?”
白大夫:“在电视里看过他的戏,他不认识我。以前有过什么病史?单位里中年知识分子体检……”
丁兰:“没查过,从来没查过!出国之前,他就说头晕……”
白大夫仔细观察着迟扬:“右手麻痹,语言功能障碍,典型的症状!“他命令护士,“马上送他做CT,收住院!”
街上。
一辆上海牌小汽车在疾驰,汇人浩浩荡荡的车流。
小汽车里,并排坐着方老和大刘。
方老急切地:“怎么搞的!走的时候还好好儿的,回来就病倒了?”
大刘:“谁知道?他还没跟我碰面儿呢,急急忙忙逛什么长城?唉,生生让那几个哑巴给拖垮了!我早跟他说:‘你是个话剧演员,甭掺和那些不务正业的事儿!’他不听啊,好像是我存心要误他的前程!看看,这怎么好?还想成立什么聋人剧团呢……”
方老烦躁地:“这些都后话后说吧,聋人剧团的事儿是我造的孽!亚当哪儿知道我的难处?建一个团,得上报,审批,办公地点,人员编制一大套,经费哪儿出?还有个归属问题:归剧联还是归残疾人组织?演员是专业的还是业余的?将来的票房价值,他们能不能养活自个儿?这都是麻烦!”
大刘叹息着说:“咳,他不就是想当这个中国聋人戏剧的创始人嘛!求战心切,求胜心切,头脑过热……”
司机突然急煞车,差点儿撞着前面的车尾。
方老险些跌倒,大刘急忙扶住他。
镜头俯摄马路,前面交通堵塞,成串车辆像一条僵卧的长龙。
兴华医院,脑外科病房。
被病痛折磨的迟扬躺在病床上,吃力地望着围在旁边的方老、大刘、丁兰和三个聋哑青话。
白大夫拿着CT进来:“他的左脑患有神经胶质瘤。这种髓母细胞瘤呈浸润性生长,已经侵犯了重要功能区,引起语言障碍……”
特写:丁兰的脸。她如雷击顶,惊呆了:“啊?!”
镜头摇过周围的人的脸,方老和大刘极为震惊,三个聋哑青年焦急而迷惘……
特写:迟扬的脸。他紧紧咬着嘴唇,双眼中闪射着痛苦和焦急……
“您救救他,救救他!”丁兰突然跪倒在内大夫的面前!
三个聋哑青年被吓傻了,一起跟着跪了下去!
白大夫动情地扶起丁兰,命令身边的护士:“通知手术室,立即作好手术准备!”
护士为难地:“手术室已经排满了,下边儿的手术还等着您做呢,他最早也得安排到晚上……”
白大夫烦躁地走出病房。
方老和大刘跟着追到门外。
大刘急切地:“大夫,这瘤子是良性的还是恶性的?”
大夫轻声地:“恶性!已经有好几个月了,这种肿瘤生长很快……”
特写:大刘的脸。他叹息似的“噢”了一声,眼里突然放射出悲切、激昂的光:“大夫,我请求您……”
特写:方老的脸。他的两颊、嘴唇都在抖动:“不惜一切代价……”
镜头拉开,他手中的手杖戳着地面:“抢救他!”
白大夫看了他一眼:“任何人都可以向我们发布这样的命令,为什么非到了抢救的时候才来找我?”
方老厉声说:“因为你是大夫!我代表中国剧联……”
白大夫:“您代表谁也没用,医院不是剧院,您没有权力在这儿发号施令!我代表医学科学告诉您:人,也像机器一样需要及时地保养、维修,否则,使用的中途就会报废!您懂吗?”
方老张口结舌,拄着手杖的手在发抖。
大刘连忙搀住方老,不满地对白大夫说:“你这是干什么?怎么能这样说话?老爷子都八十了,经不起气……”
白大夫:“我也经不起!我本人有心脏病、高血压,随时都可能倒下,可是我还得随叫随到,抢救别人的生命!”
方老的手杖戳着地:“这个人!人命关天的时候还磨嘴皮子,我要见你们的脑外科主任!”
白大夫:“他出国了,去参加一个亿万富翁的手术前会诊……”
方老:“那就找你们最好的大夫!”
白大夫:“那就是我了。”
方老:“你?”
白大夫:“对,我自信这一点。一九六二年毕业于医科大学,临床工作二十六年,看过的病人数以万计,施行手术两千次以上,刚刚评上副主任医师,工资一百二十二块整,相当于你们的二级演员。您还有什么要咨询的吗?”
大刘愤愤地:“你跟我们发什么牢騷?我们迟扬这么一个名演员,才定了个三级!”
病房里,躺在床上的迟扬猛地闭上双眼,发出无声的呻吟……
黄昏,兴华医院,脑外科医护办公室。
丁兰和李悦、杜海蓬、叶婷婷连眼睛也不敢眨地望着白大夫。
白大夫:“我将竭尽全力挽救他的生命……”
黄昏,兴华医院,脑外科病房。
等待手术的迟扬躺在病床上,胳膊上的胶皮管连着床边的输液瓶。他艰难地望着镜头,好像有什么话要说。
镜头拉开,他的姐夫和女儿迟慧站在他的床边,突然降临的灾难使他们惶惶不安,眼里含着泪水。
迟扬的眼睛看着姐夫,嘴唇在动,却发不出声音,口型显然是在说一个十分亲切的词:妈妈。
姐夫:“妈挺好,你放心,等病好了再去看她。你的病,我没让她知道……”
迟扬欣慰地微微点了点头。
黄昏,兴华医院,脑外科医护办公室。
白大夫正在向丁兰交代手术方案。李悦、杜海蓬、叶婷婷静静地站在旁边,他们耳畔是个无声的世界,但是连着他们的心。
白大夫:“手术有两个方案。如果把肿瘤全部切除,有可能保住他的生命,还可以获得较长的生存期……”
丁兰屏息静气地望着他,听着每一个字。
白大夫:“但是,手术后可能会出现偏瘫、失语、丧失记忆和思维能力……”
丁兰惊惧地:“啊?!成了个残废人?”
白大夫:“是的,失去了生命的意义。”
丁兰:“不,大夫!他刚刚四十八岁……”
白大夫:“我理解,我们是同代人!”
丁兰嘴唇颤抖着:“还有没有什么更好的办法?”
白大夫:“另一种方案,是局部切除,可以减轻颅压,排除重要功能的障碍,使他获得较高的生存质量,把想做又没来得及做的事情做完。但是,”他停顿了一下,不安地说,“残余的肿瘤还会生长,经过不长的一段时间还会造成危险。也就是说,他的生存期就可能很短了!”
丁兰愣愣地望着他。
白大夫把一张《手术前总结记录》表递给丁兰:“要生存期,还是要生存质量?这需要征求你们的意见,在这上面签字。”
丁兰接过那张表,仿佛有千钧重量。
表格的特写:“家属签字”、“单位负责人签字”栏还是空白。
丁兰惶恐地:“他的领导……都回去了……”
白大夫:“你是他的妻子,你做主吧!”
丁兰的手在颤抖,仿佛在替丈夫作生死的抉择。她的眼泪涌流下来,滴在那张印着黑字的白纸上。
“我要他活着!”她呜咽着说,“他还有八十老母,还有没成年的孩子,哪怕他瘫在床上一辈子,我也伺候他、陪着他!”
她的手颤抖地拿起笔,笔尖向该签字的地方落下……
特写:笔尖又停住了。
丁兰久久地注视着这张纸。
画外,迟扬的声音:“二十多年了,我今天是第一次重上舞台,你也一直盼着这一天,我为老婆孩子也得争这口气!你在台下看着我,给我壮胆!”
李悦、杜海蓬和叶婷婷急切地俯下身去,看着那张表。
丁兰猛然抬起头,犹豫地望着他们……
丁兰手中的笔脱落了,白纸上溅出一片墨水!
黄昏,兴华医院,脑外科病房。
特写:迟扬的脸。他注视着镜头,倾听着。
画外,丁兰呜咽着说:“生命属于你自己,只能问你了,要生存期,还是要生存质量?”
镜头拉开,丁兰、白大夫和姐夫、迟慧、李悦、杜海蓬、叶婷婷都在满怀期望地等待着他的回答。
迟扬紧锁双眉,痛苦地沉默。
推成特写:他脸上的痛苦神情仿佛暂时退去了,双眼中放出执著的光芒,用力张了张嘴,却发不出声音。
镜头仰摄围在他床前的人们,一双双眼睛都在看着他。
特写:迟扬的脸。他艰难地张着嘴,仿佛要呼喊,却发不出声音,失去语言功能的痛苦使他焦躁不安,大颗的汗珠从额头上冒出来……
他的痛苦把大家都折磨傻了!
李悦突然向迟扬俯下身去,用手语问他:“迟老师,你想说什么?”
迟扬的眼睛突然一亮,他吃力地抬起左手,打着只有聋哑人才懂得的手语……
丁兰、白大夫和姐夫、迟慧困惑地看看三个聋哑青年。
李悦急切地掏出一支笔,伸出自己的左手,在手掌上写下五个字……
推成特写:“要生存质量!”
镜头缓缓摇过人们的脸。谁也没有言语,他们被这生命的呐喊震撼得麻木了!
镜头停在白大夫的脸上。尽管这个答案在意料之中,他仍然被深深地震动了……
画外,他的心声:“一个大写的人。一颗珍贵的头颅!”
兴华医院,手术室内。
雪亮的无影灯照着洁白的手术台,护士们在紧张地准备手术……白大夫神情肃然地走进来。
女护士关切地:“白大夫,您今天已经是第三次上手术台了,顶得住吗?”
白大夫:“到这时候了,找谁呢?还是我来吧,这个手术比较复杂……”
他疲惫地走进洗手间,给自己的双手消毒。
突然,他的手停下来,捂着自己的胸部。
他紧皱着眉头,闭着双眼,用另一只手摸索着从白罩衫里面的衬衣口袋里掏出一个小小的药瓶,倒出一粒药塞进嘴里,嘴唇嚅动着,等待药剂快些融化……
他继续消毒双手,刚才的一切都了无声息,谁也不知道。
夜,兴华医院,脑外科病房。
迟扬躺在手推车上,护士把他推出病房。他的头发已经被剃去,戴着一顶医院的白帽子。
亲人们围着他,抓住他的手不放。
李悦、杜海蓬和叶婷婷仍然拉住迟扬的手不放。手推车在移动。
特写:紧紧拉着的手渐渐松开了。
夜,兴华医院,手术室外。
手术室的门打开了,护士把手推车推进去……
手术室的门悄然合上。
丁兰、姐夫、迟慧和三个聋哑青年焦急地等待在那里,凝望着那扇命运之门……
夜,北京剧场,后台。
演员们正在默默地化妆,扮演曾老太爷的方老已经装束停当:他身穿长袍马褂,头戴瓜皮帽,鬓发斑白,身体虚弱,肿胀的黄脸上,微微有几根稀落惨灰的短须。一对昏蒙无神的眼睛一切都完全符合《北京人》的剧本要求。方老对于艺术创作是极为认真的,他现在正像当年一样,一进人后台便不苟言笑,坐在椅子上,闭目沉思,使自己完全沉人角色的内心世界。
这部戏的导演大刘正在朝罗维发火:“你瞧瞧布景那个糊弄,是想存心砸我的锅啊?”
身穿五彩斑斓衣的罗维满不在乎地顶撞他:“我就这个水平,你不满意,请一级美工去啊!哼,老子不伺候了,要直起腰来做人!”
大刘火冒三丈:“你甭翘尾巴,打了职称评委,警告处分还没撤销呢!”
罗维:“谁承认你给的处分?事先没跟我打招呼!”
大刘:“咦,你打人之前怎么不先跟我打个招呼?”
闭目养神的方老睁开眼睛,烦躁地:“别吵了,我排了一辈子戏,谁敢临场这么乱哄哄的?”
夜,兴华医院,手术室内。
无影灯下,手术正在进行,寂静无声,只有偶尔一两声手术刀、剪放在盘子里的轻微声响。
白大夫主刀。大口罩遮住了他的半个脸,一双炯炯有神的眼睛紧紧盯住手术台,额头上渗出一层汗珠,白罩衫的前胸、后背都湿透了……
夜,兴华医院,手术室外。
一双双眼睛还在注视着那扇大门……
夜,兴华医院,手术室内。
手术还在进行……
突然,白大夫双眉紧皱,身体摇摇晃晃……
女护士慌乱地:“您怎么了?”
白大夫无力地举着戴着胶皮手套、沾着血迹的双手,艰难地用下巴指指自己的胸前。
女护士:“要什么?”
白大夫一声痛苦的呻吟,猛然栽倒在手术台上!
画面一片血红,渐渐变得漆黑……
夜,北京剧场,后台。
穿着曾老太爷服装的方老正在接电话:“迟扬……手术怎么样?啊!”他突然大惊失色,“死了?死了?!”
周围的人都被震动了……
剧院宿舍。
院子里挤满了人。大刘指挥着人们料理后事:“告诉司机,大车小车一律出动,老迟为剧院辛苦了一辈子,无论如何得好好儿送送他,他也就麻烦大伙儿这一回了!”
大刘儿子:“爸,您说,有什么活儿,我那些哥们儿都能帮忙!”
马大爷感叹地朝迟扬家走去:“唉,人活着的时候,也能这么上心就好了!”
迟扬家的小屋里也挤满了人,小小的折叠桌上,还码着没来得及煮的饺子,已经干了。
丁兰靠墙坐着,眼神呆滞,泪水已经哭干。她身后的墙上,挂着迟扬穿的那套银灰色的西服。
大刘夫人悲悲切切地问丁兰:“小丁,要什么条件,你说吧,剧院一定尽量满足……”
丁兰喃喃地:“什么都不要了……我只想给他做一身新衣裳,出国的时候,都没买……”
大刘夫人:“这好办,有他的殡葬费嘛!只是现在恐怕来不及了,他这么高的个儿,也不一定能买着合适的,实在不成,就把公家的服装穿走吧,我做主了!”
迟扬的姐姐泪流满面地自言自语:“妈还等着他呢,怎么跟妈交代?昨天晚上还在埋怨:儿子回来了,为什么不急着去看看她?”
丁兰:“妈妈……怎么就没想到儿子会死在她前头呢?”
八宝山公墓。
风雨中,悲哀的人群缓缓走进礼堂。他们之中,绝大部分是与迟扬年龄相仿的中年人,那是他的老同学、老同事、老同行;也有一些白发苍苍的老者,是他过去的师长、艺术界的前辈……马大爷用衣袖擦着眼泪。
礼堂内。
画外的风雨声越来越大,淹没了一切声响……
风雨声中,镜头缓缓地在一副挽联上摇动,自上而下,分别显示出上、下联:
迟扬同志千古
春蚕到死犹结网战马临终未卸鞍
同代人挽
特写:迟扬的遗像,和出国政审表用的是同一底版。他满头黑发,面带微笑,一双深邃晶亮的眼睛,仿佛注视着前来送行的人们。
大刘搀扶着白发苍苍的方老,缓缓走到遗像前。他们胸戴白花,臂缠黑纱,神情庄重肃穆。
大刘眼含泪水,主持追悼会;
方老痛哭流涕,为迟扬致悼词。
风雨声中,听不见他们的言语……
白色的菊花丛中,安放着迟扬的遗体。做手术时剃过的头装了假发,和生前一样;脸上经过整容,显得红润而安详,像是静静地睡去了;他身上穿着作为剧院道具的服装,不必还了。这是他平生最后一次扮演的角色:展示一个死者的“哀荣”。一米八五的魁伟身材,倒下去再也起不来了!
人们缓缓地走过他的身旁,洒着泪水和他诀别……
痛不欲生的丁兰向他扑去……
悲愤填膺的迟慧向他扑去……
风雨声中,听不见她们的哭喊。
风雨声中,李悦、杜海蓬和叶婷婷向他扑去,抚尸痛哭,用他们和迟扬相通的手语呼唤着:“爸爸!爸爸!”
剧院宿舍,迟扬的家。
淅沥秋雨冲刷着这间几经修补的陋室。
室内,空无一人。
房顶又漏雨了,斑驳的墙壁上又流下了一条条新的雨痕。
画外,风雨声持续不断……
风雨声中,在雨痕斑驳的墙壁衬底上一个字一个字地叠出:
世界失去了一位伟大的艺术家!密斯特迟,我想念你!
莱斯·亚当
万里长城。
没有音乐,没有声响,镜头缓缓地摇过连绵起伏的山峦,默默地注视着横亘关山的那条两千高龄的巨龙。
龙驹395
画外,寂静中传来一声我们仿佛还记得的马的嘶鸣。
尼亚加拉大瀑布。
悬崖转石,千堆雪浪,万壑雷鸣。
濛濛水雾中,礁石上久久地伫立着一个小小的身影,那是周紫珊。
剧终
(发表于1989年第2期《中外电影》。1990年获庆祝建国四十周年全国优秀电影剧本奖)
秦皇父子5_更新完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