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师傅讲述完毕,缓缓合上手中的书页,又从烟斗里嘬了一口,过了一会儿,才从口中喷出一阵烟气,问道:
“这个黄无涯,气质与之前同我们往来的拜月门人都不甚相同。诸如名隐等人,其性格都坦率爽直,可这个黄无涯每次来基本只例询公事,几乎不多说一句话,为人比较神秘,我们也摸不透他的性子。”
李武道:“那他为什么要把无名打下山崖呢?”
二师傅想了想,说:“这……大概是二人产生了什么纠葛?”
几人谈话间,目光都落在无名身上,只见他怔在原地,眉关紧锁。
“无名,你想起来没有啊?”安云觉得结合二师傅的推理,整个事情的样貌大概已经勾勒清晰,如果无名还是回忆不起来,那他失忆症得愈的可能就很渺茫了。
无名倒也不说话,反而转过身子,像提线木偶一般走出了房门。剩下三个人面面相觑,随后起身跟了出去。
他们一路行走,逐渐远离了一区的那些房舍,来到了一处山林之中,这处山林地处高坡之上,再往前走就是悬崖。
二师傅忽然道:“这处树林是……”
“是什么?”李武问道。
“是一处用来封存档案的野林。”二师傅说,“丹毒派的许多档案,并不保存在道观里,而是被运往这些野林,在野林中修筑更加避风遮雨的屋子,作为档案室。”
听了这话,李武顿觉有希望,于是三人加快脚步,辗转着追上无名。
不时,无名的脚步放慢,最终停在一间房子前。说是房子,其实更像是一个土包,土包由泥巴与秸秆的混合物修筑而成,其高度大约只有两米,勉强可以让人走进去,但是显然,在里面举手投足都受到限制,要是换了二黑那种大高个儿,更是得蹲着身子进去。
“这就是您说的档案室?”李武的表情显得有点失望,他以为档案室怎么着也得是那种全金属外壳,门口拿俩大铁链子锁上,再拴一条恶犬看门的高危建筑,结果从外面看去,这破屋子只比狗窝强一点点。
安云找补道:“别以貌取屋,万一这档案室故意用朴实的外表掩人耳目,内部特别宏大呢?您说是吧,二师傅?”
二师傅老脸一红,尴尬地说:“是个屁。里面也是土坯子,只不过我们发现这种土坯特别结实,比正儿八经的泥瓦墙还耐风防雨,而且里头不容易生虫子,纸张容易保存,因此才做成这样。”
“那为啥做得这么矮?”
二师傅比划比划自己一米五的个头,幽幽地说:“因为是老子做的……”
安云和李武:“……”
正说着,无名猛然回身,面带惊恐地望了三人一眼,随后恍惚着说:“就……就是这里!”
他正对土包的矮门,门是拿木头做的,粗制滥造地嵌在土墙里。无名用手掸开木门上方的灰土,之间上书几个大字:毒·蛊·壬。
李武和安云都是聪明人,不用二师傅解释,他们就立刻明白,“毒·蛊·壬”指的是这间档案室封存的,是有关于毒派,蛊这一分支的档案。可能相关档案还有很多,于是按照天干的顺序分成“甲乙丙丁戊己庚辛壬癸”十个分室,而这里储存的就是“壬”这一部分档案。
无名走了进去,不时便走出来,手上多了一本书卷,他将书卷在三人面前徐徐展开,就在某一页上,绘制着几副极为精致的昆虫模型。
“这上面画的,是‘万蚁蚀心’从幼虫变为成虫的过程,跟我催眠稿中所写的形貌一模一样!”无名拿着书卷的手微微颤抖,“我想起来了!我想起来了!我当时就是为了寻找万蚁蚀心的文档,才回到丹门山来的!”
安云同另外两人欣喜地对视了一眼,尽管男人应有矜持的风度,不过值此欢乐的时刻,他们还是忍不住走过去,轻轻地抱住了这位终于恢复记忆的兄弟!
松开胳膊后,安云激动地问无名:“无名,那你想起来你原来叫什么名字,是干什么的了吗?”
无名笑道:“我的记忆还不是太清楚,不过我依稀记得自己原名为郎左,至于是干什么的……这倒记不太清楚了。”
二师傅大喜道:“你们几个还记不记得?李二推测说他的名字中有右耳旁,当时猜测他姓邢、邓什么的,就是没想到郎这个姓。”
李武双手抱于胸前,歪着脑袋想了一阵:“这个姓确实挺稀缺的,我印象里身边没有姓郎的。”
安云也想了想,最后就只想起了钢琴大师郎朗还有女排教练郎平,自己从小到大身边倒是没有姓郎的人,如此看来,这个姓氏着实可以称得上稀缺。
无名笑道:“我现在大概想起来,自己叫郎左,也曾经在丹门山修习,后来选择离开山门。这次回来,就是为了查查万蚁蚀心的资料。”
“那黄无涯那天为什么要攻击你?”二师傅问道。
“当晚,我来到这间档案室寻找资料。在离开时迎面走来一人,正是黄无涯。他手上拿着一个盒子,不知是什么,但似乎是很珍贵的东西。似乎是为了保护那盒子,他立刻和我交战,之后我便落败,被击落山崖。”
安云道:“奇怪,你们之前就互相认识吗?你怎么知道他的名字?他为什么要无缘无故地跟你打。”
“他大概看我不是丹门山上的人,以为是外来的,所以才跟我交战。至于我为什么知道他的名字,只不过是因为按照江湖规矩,交手前都要互报姓名和品级而已。”无名说完,再次正身拱手而立,“多谢诸位帮我寻回记忆,虽然还不完整,但我已经知晓了自己的归宿。过段时间,我应该就能恢复完整的记忆了。”
“嗐,我们哪帮上什么忙了?要谢就得谢李圣和二师傅两个人!”安云摆摆手说。
无名向二师傅抱拳称谢,二师傅给了他脑袋一下:“跟我你还客气什么?”
二师傅把无名手中的书卷拿过来:“既然你们的目的都完成了,无名也找回了记忆,安云也治好了胃蟹,不良人小子也送完了媳妇。那我就先道声恭喜,然后,你们几个哪凉快哪呆着去吧!哈哈哈哈哈!”
三人都已经习惯了二师傅这种飒爽,纷纷抱拳行礼(李武:等等,好像有哪里不对劲,什么送媳妇啊?)。
二师傅道:“我把蛊书放回档案室,你们先回山门吧。”
于是,三人便辞别二师傅,返回一区的道观。
一路上,三人闲聊了几句,安云说:“哎?无名这名字我俩也喊得挺熟了,郎左怎么听怎么别扭,就接着喊无名得了。”
无名点点头:“嗯。”
李武看了看无名:“我听说突然找回记忆的人,常常因为接受不了自己的过去失控,你怎么还乐乐呵呵的,跟平时一样?”
“接受不了自己的过去,为什么?”
“比如有个人失忆,就成了远近闻名的大善人,结果找回记忆后,发现自己是背负灭门案的杀人魔,你说这能接受的了吗?”
安云赶紧打断:“唉唉唉,灭门案、杀人魔,这词儿我怎么听着这么熟呢?”
李武赶忙摇头:“可不敢暗示你啊。”
说着仨人都笑起来,就这样一路回到了道观。
安云道:“还有一件事要办,就是给英子找医生,只要是四品以上就能治好她的病了。”
李武说:“这事儿好办,咱们怎么说也帮助过丹门山破案(虽然最后一个人也没救了),他们本着行医济世的原则,自然愿意拨人。”
然而,这件事却并不像他们想的那样进展顺利。事实证明,大师兄当初说给丹门山的门规严格,给英子找医生难并非没有道理。
几个人自然是先去拜访了灵淮子,这位操劳的门主像是忽然老了二十岁,头发花白,脸上也长出了老年斑,看上去已是暮暮垂已。他告诉安云,这事不好办,四品说多不多说少不少,每个区大概有五位左右。在十二个区中,有些师傅喜欢让四品代理一部分自己的事务,安云想请他们拨冗是不可能的。而另一部分四品,像是西楣那种年龄较小的,虽然没有事务在身,但是受到门规限制,在有出山的水平前,不能下山。
丹门山的门规是不可破坏的,因此灵淮子这次真的没法帮这个忙。
当安云走出灵淮子所在的斗室,李武和无名都发现他面色沉凝,便问:“如何?”
安云不说话,只是摇摇头:“丹门山有门规限制,不能把四品派到那么远的地方给人看病。”
李武道:“那只好把英子接过来治了,反正我本来就要回机关城找伯仲。”
“可是英子腿瘸了,把她送来起码也要四天,得遭多少罪啊?”
正在二人无奈之时,无名嘿然一笑:“二位,你们怎么把我给忘了呢?”
“你?”安云抬起头,眼前一亮。
“是啊,我不是说过,自己也是从丹门山出来的吗?只不过我后来主修毒派,丹派没有精进了而已。”
“可是你有四品吗?你不是说自己连七品都不到?”
“那是我失忆的时候啊!”无名笑道,“如今我的记忆基本恢复,许多并非肌肉记忆的知识也回到我身上了!我当年下山的时候,就是丹派四品【入彀】!”
安云和李武缓缓地对视,片刻之后,二人爆发出欢乐的大笑。
于是,事情终于决定下来。李武将和无名回到机关城医治鹿英,李武去跟钱三郎打声招呼,随后便返回丹门山。而无名有自己的打算,他说自己想去金驴县继承李圣的遗志,继续行医济世,尽管李圣并没有他的品级高,但是他还是真心将这位有趣的中年人当作自己终身的师傅。
“那你呢?”
二人说完自己的打算后,一齐看向安云。
“你跟我们一起走吗,还是有其他去处?”
咦?
安云忽然愣了,他的思绪开始飞速运转。
之前他所经历的一切冒险,说白了只不过是为了治好原主的癌症而已,可是现在疾病已经治好,他似乎已经别无所求了。
以前他还要上学,上完学也许去当兵,他一直想当个飞行员来着。当兵很苦,一年四季都要训练,偶尔才能回家一趟。
可至少有个家,不是么?现在的安云,一如漂泊无根的浮萍,连自己去哪都不知道。
大概在喜剧中所唱的“无敌是多么寂寞”就是如此,安云现在既不用担心遭人欺负,又不用担心吃穿,没有仇人,也没有爱人,就这样孑然独立。
忽然,他看见李武的手在他眼前晃了晃:“哎!安云,想好没有,你要不要跟我们一块儿?”
就跟李武一起走吧……可是,再走重复的路,又有什么意思呢?再回到机关城,无非也是见一面小英子,然后继续普通的生活罢了。
“不……”安云答复道,“还是算了。”
无名问:“那你去哪?你是盗命师,说白了还是通缉犯,没有投靠的人,一个人在外很危险!”
“投靠的人?”
“就是靠山啊,你难道认识什么大人物么?”
“额……好像有这么一位能名垂青史的大人物。”安云忽然想到了白居易。
李武差点笑出来:“你小子会算卦啊?还‘名垂青史’?”
“嗯,反正那个人挺厉害的,我去投靠他吧。”安云又想到了杨柳,对,等找到了白居易,就向杨柳提亲。让大诗人当自己岳父,这事儿想想着实有几分刺激……
李武和无名看着安云一边幻想一边傻乐,都不由得打了个寒战。
“行吧,反正你小子小心点,现在病也治好了,就别随便杀人了。”
“哪的话?说得好像我想杀人一样!”安云辩驳道。
“对了,你去找的那个‘名垂青史’的人,他住在什么地方,哪个州县?”
安云微微一笑:
“长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