严冬凛冽,寒风煞人,昭阳殿廊檐屋角的积雪阴灰暗淡,厚重得直压得人喘不过气来,似乎要将整座宫殿彻底深埋地下。
林嬷嬷提着个半旧的食盒,从里走出,深一脚浅一脚的踩在雪地里,愤愤地边走边骂:“还当自个儿是镇国公府的大小姐,有多金贵呐?我呸!镇国公府早没了!不过是个嫁过去就守寡的贱货,真把自个儿当公主了?不吃是吧?”
“呸!”她朝殿门口啐了口黄浊的浓痰,面色狰狞,“不吃就早点儿饿死,省得老娘成天儿白跑送饭!”
风渐渐静下来。于是这白茫茫的凄清里,积雪压断枯枝的尖锐连同那声声辱骂的刺耳,便愈发清晰响亮,一字不落的传入殿中。
顾眠笙跪在泛黄的佛像前,双手合十,羽睫轻颤——吧嗒一声,泪珠儿滴在冷硬如坚冰的地板上,凉彻心骨。
她早该知道秦沐之和余若水狼心狗肺的,却也没想到竟会无情至此。
她还是镇国公掌上明珠时,秦沐之不过是宫女所出的卑贱皇子,余若水也只是父亲麾下的无名小将。她心疼秦沐之才德兼备,却出身卑微,不良于行,亦怜惜余若水才貌双全,却身份低下,处处吃亏。
没曾想,她煞费苦心的扶持,到头来,不过是为他人作嫁衣裳……
殿门不知何时已然大开,银丝炭暖融融的热气混着香馥馥的熏香霎时盈满整座冷宫,香香暖暖,似乎要让身在其中之人安心合眼,做一场美梦。
林嬷嬷搓着手陪笑道:“太子殿下和太子妃娘娘刚刚大婚,怎地到此处来了?这地儿不干净,恐损了殿下和娘娘的福气呀!”
“怎会?”余若水柔声道:“顾姐姐开春便要嫁去西戎做王后了,保不齐生下一子半女,还能做得太后呢!这等有福之人,你们切不可胡诌。”
林嬷嬷连同底下的宫人都捂嘴偷笑起来,谁不知道这和亲是十八新娘八十郎啊?
听说那西戎大王年轻时沉溺美色,早坏了身子。宫中多传,那大王已得了花柳病,活不过开春了。就算顾眠笙嫁过去,也不过是一缕芳魂,迟早的事。
顾眠笙不应不答,直直的跪着,仿若冰雪中凌寒红梅,傲骨挺立。
众人的嗤笑似乎只是一拳打在棉花上,不痛不痒。
余若水递了个眼色,身边宫女盈盈走出,倨傲道:“娘娘听闻公主茶饭不思,因此特来看望。公主即便不喜我家娘娘,不愿上前请安,也不能不向太子殿下请安啊!莫非,公主是因要嫁去西戎,便不把太子殿下放在眼里了?”
见秦沐之眼中毫不掩饰的流露出厌恶之色,余若水满意的微笑起来,“云莺,本宫与顾姐姐是自小的姐妹情分,行不行礼,又有什么关系呢?”
“余妹妹此言差矣。”背对众人的顾眠笙突然开了口。
许是久未进食水米,空灵的嗓音掺了一丝喑哑。只这一轻轻开口,便能顷刻夺人心志,忍不住让人想转过去瞧瞧,到底是怎样的美人儿才能有这样一副悦耳的嗓音,要将人的心酥化。
“本宫虽是公主,却是圣上亲封的顺宁——长公主,是西戎未来的王后。若按行家礼,本宫是太子和娘娘的姑姑,若依行国礼,本宫是西戎的王后,太子只是南齐储君。皇上尚且允诺本宫只需微微屈身行礼,怎么,殿下和娘娘是要比陛下的面子还大了吗?”
云莺登时面如死灰,这话如何应得?
余若水摆手示意,昭阳殿转头又空荡冷清起来,只余他们三人。
“姐姐,事到如今,你怎的还要逞口舌之快啊?顾家通敌的书信证据确凿,即便本宫与殿下甚是不舍,也不能求皇上收回满门抄斩的圣旨啊!”余若水清丽皎好的面庞露出怜惜与心疼。
顾眠笙缓缓睁开双眸,入目便是一双藕荷色软烟罗绣金丝并蒂莲的芙蓉软底鞋,莲花殷红如血,颗颗粉润珍珠从花蕊处溢出,似是血泪。
伪造的书信是余若水父亲亲自交的,满门抄斩是秦沐之亲自求的,她有什么不舍?她含笑讥讽的看向那两人,剑眉微翘,恰若凌驾高枝的蔷薇,即便这蔷薇枯零,形容衰败,跪在地上,也气势逼人,不容进犯。
秦沐之素来谦和的面具似乎终于龟裂开来,不屑道:“顾眠笙,是非如何,父皇自有论断,由不得你。
如今父皇已把黑铁骑交与了余敬然余大人,你若不想受皮肉之苦,最好乖乖把顾怀曾给你的虎符交出来。否则,孤可不敢保证你能否活着出嫁。”
顾眠笙抬头看着那张儒雅英俊的脸,忽然想起第一次见秦沐之的光景来。
那少年彼时刚自烈马坠下不过三月,便扶着轮椅,在水榭亭台中练字。她陪着丹阳公主在御花园里泛舟采荷,满湖都是潋滟水光,接天荷叶。隐隐听到有人叹息,她抬眼一看,一片粉红碧玉中,一眼就见那穿着深松绿长袍的少年——字好,人也好。
想到此,她不由低头苦笑一声,复又仰面厉声质问:“秦沐之,顾家待你不薄啊!你不良于行,我哥访遍山川名医,你身份低微,我娘替你牵线贵妃,你怀才不遇,我爹在朝中为你美言树威。没有顾家,哪儿来今天的太子殿下您啊?午夜梦回时,你也不怕梦到顾家人向你索命吗?”
“够了!”秦沐之冷笑起来,“你顾家拥兵自重,抄家是迟早的事,孤凭什么陪你们一同送死。再者,孤从未不良于行。你顾家为孤做的一切,不都是你们自己心甘情愿,觍着脸送上门儿的吗?
若不是你浑身是伤,嫁不出去,顾家又怎会处心积虑为孤铺路,妄图将你嫁与孤呢?孤不良于行是假,你伤疤丑陋是真,残破之身还敢肖想嫁与孤?真是不知所谓!”
顾眠笙忽然心口一刺,喃喃自问道:“竟是装的么?”
瞧见她捂着心口,纤细白净的脖颈处勾勒的血色蔷薇直顺延到衣领之下,想到那疤痕翻出红肉的模样,秦沐之又是一阵作呕。
“殿下不妨出去歇息,容妾身与顾姐姐好好说说吧。”余若水温柔的替他抚着胸口,满满都是爱恋的情意。
“你总是这么善解人意。”秦沐之关切的握了下她手,“若是这丑女敢做出不妥之事……”他厌恶的看了眼顾眠笙,“你不必与她客气!”
*
大门刚紧闭,余若水便一拂裙摆,坐在她身旁的小凳上,“姐姐,你三日未进水米,一月未尝荤腥。妹妹心疼你,特意带了些吃食来。”她笑盈盈的举起勺子,手腕上的珊瑚珠手钏熟悉得刺眼。
“你……”顾眠笙只觉有厉鬼掐住喉咙,从心底生出一股寒意,顿了好一会儿,才哑着嗓子道:“你哪儿来的这手钏?”
这分明是她父亲顾怀曾送给母亲崔元夕的定情信物,母亲一直随身携带,便是沐浴时也未曾卸下,唯恐下人不慎弄丢了去。
如今,这手钏在余若水手中,那母亲可安好?母亲腹中八月大的弟弟可安好?
余若水似乎对她的惊慌甚是满意,没有等她再问,便笑着开口道:“你还不知道吧?你外祖父的门生,户部尚书苟显一听说你母亲下狱,便忙不迭赶过去看望了,听说……呵,听说在狱中待了两个时辰才走的呢。”
说完,又叹了一口气,“不过你母亲也真是的,苟大人好心看望她,她怎么就这么不小心抓伤了苟大人的脸呢?苟大人是文臣,不便动粗,只好将她交到军营中,让别人动手了。军营三月不曾送军妓过去,你母亲怀着孩子,才送过去竟咬舌自尽……”
“啧啧啧……”余若水摇头,神色悲悯,“真是可怜呢!”
“你……你还是不是人!”顾眠笙双眼通红,下唇紧咬出血,恨声道。当年余若水寄居顾家出天花时,是母亲不顾性命,日夜照料,喂她汤药,她才能活下来,如今……
“啪”顾眠笙被打得歪在一旁,嘴角溢出一丝血。
“你好意思说你母亲?”余若水怒道:“若不是你母亲,我母亲如何会在病中气急攻心而亡?至于父亲,更是为了想日日见她,把我送到顾家照料。好在本宫聪颖,早在五岁便绝了你艳冠京城的好命……”
她五岁到厨房想亲自给余若水端碟吃食,没曾想刚站到灶台边,一只黑猫便朝她扑过来,台上一碗滚滚的牛乳正泼在她的胸前……
余若水托着腮,笑得天真,“不过是在你香囊中放了些香粉罢了。”
顾眠笙闭了闭眼,她记得。余若水天花消除时,为答谢母亲绣了个香囊给她。那是余若水第一次绣荷包,母亲很是感动,说她是个知恩图报的好孩子。母亲心慈,又怎会想到她救了的孩童,正是害她亲女之人?
“还忘了与你说,军营肉少,守粮仓的狗都没吃的。我见你母亲细皮嫩肉,特让火头兵用她烹了锅肉羹喂狗。怕你忘了肉羹几何,特让东宫小厨房烹了锅驴肉给你看看!”
顾眠笙豁然睁眼,一勺烹得嫩滑的肉羹便凑到她嘴边,她腹中陡然翻滚,几欲作呕。
喉头一甜,顾眠笙瘫坐在地,浑身冰凉,过了半晌才道:“我……我父亲与哥哥,是否也已丧命在你手中?”
“顾怀曾与顾延琛在雍州私自屯兵,意图谋反,陛下亲自下旨……”她红唇轻吐,一字一句道:“万箭穿心,马踏成泥。你哥哥跳崖身亡,一个……都没逃得了。”
“你若乖乖交出虎符,才有活命的机会啊!”
顾眠笙笑得苍凉,手指颤抖的接过那碗肉羹,轻轻搅动,垂眸道:“是啊,是要好好活着……”
余若水心中一喜,“那虎符……”
顾眠笙突然将那汤羹往口中一送,将汤碗一松。
哗啦一声,撒了一地肉羹和碎裂的玉片。
跪在地上的顾眠笙不知哪里来的力气,将头上的银簪一拔,猛冲到余若水面前一划——血流之下,眼至下颌,伤可见骨。
“啊!”余若水痛苦的捂着脸,满脸惊恐,“你这贱人!”
“若水?”秦沐之听到响声,急急走进来。
“妹妹……噗”顾眠笙被她推倒在地,吐出一大口黑血来,伏在地上奄奄一息,“我已告知妹妹虎符下落,为何……为何还要……噗”
“殿下,不!没有……她没有……”
她用力偏头,含恨看向余若水,手轻轻抚上染着血色的青色玉石碎片。
宁为玉碎,不为瓦全!若有来世,她必教这负她辱她之人,血债血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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