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发工资了发工资了!”
每个月中旬那几天, 科室定番一定是这么一声充满了喜悦的高呼, 然后所有人都抓起手机去看银行APP的通知消息——会坐在大办公室里的小医生, 没几个能对工资数目无动于衷的, 虽然基础工资就那么几千块,但每个月的绩效奖金, 可是决定了他们下个月的生活质量。
“哎哟, 哎哟。”谢芝芝拿着手机, 眉花眼笑哎哟了几声, 四周捞了一圈, “悦悦,怎么不看啊?这么忙的吗?”
“啊——对啊,我要赶紧把出院小结写了。”
胡悦回答得慢了半拍,她没想到自己没看是这么显眼的,赶紧打几个字, 拿下来看了一眼,“Hmm……”
“怎么,多了还是少了啊?”
说不上互相看工资条,不过其实大家这个阶层,拿到的数字都差不多, 公立医院还是有点老单位的作风, 互相八卦的兴致很浓,谢芝芝凑过来, 胡悦捂着手机不给她看余额, “哎哟, 太丢脸了,不看不看。”
“怎么了,比上个月少?不可能啊,你上个月又没请假。”
“但我没上台啊,上台的补贴都被划走了。”胡悦用嘴巴努努戴韶华的方向,“上个月不是师老师叫我好好做客户联系?客户联系又没有补贴的。”
说是这么说,但一般这种人情性质的帮忙,很少落实到工资里的,能跟着师主任上台,还是唯一一个助手,这里面的好处不比一点补贴多?谢芝芝同情地一歪嘴,压低声音,“师主任怎么对你这么坏啊?”
“人家就是公事公办。”胡悦说,出院小结写好了,她开始做效果图,“难道你还能和他说理?”
说是这么说,但谢芝芝还是为她打抱不平——谢瑞瑞嘴是真的紧,看来真没说多少J'S的事,不然知道J'S的名字,稍微搜索一下也知道薪水肯定低不了。“你把师主任伺候得这么舒服,还对你这么坏——师主任真是没有良心!”
若是平时,也就跟着附和几句了,可今天摩挲了一下手机屏幕,胡悦有点骂不出口,只能含糊地恐吓,“你小心他又跑到我们办公室来。”
这话是吓着谢芝芝了,她缩缩脖子,不讲这个话题了,“中午出去改善一下啊?晶采轩吃不起,喜茶总是要喝一杯的,对伐?”
“好好好,你请客,我吃你的好不?这个月没绩效是真的要吃你的了。”
“没问题,自己人啊,还分什么你的我的。”谢芝芝的语气里有点深意,胡悦听了只能一笑,把她打发走了,她转头继续做图,乘没人的时候又打开手机看了一眼——其实数字也不是很多,也就是二十多万,只是对胡悦来说是笔巨款而已,谢芝芝恐怕都未必看在眼里,只是她习惯性谨慎了一波。
上次发的十万,她的确大多数都是还债去了,剩下来的也就是一两万备用金,这二十多万,就是她在J'S拿的第二个月的工资,胡悦甚至都不敢和同事讨论——虽然只是个导诊,但这个薪金水平,都快赶得上主治医师出来做的水准了。她自己也是猜了半天,这待遇,是师娘给的,还是老师给的?
师娘的话,虽然她上次那波表演可能让她凤心大悦,想收买一下自己什么,但应该出手也不至于如此豪爽,胡悦当然暗中算过,她签了钟女士的祛疤大单之后,如果还按以前的标准算,这个月是该有接近十万的提成的,收入翻倍很可能就是把钟女士之后预存的余额也给算出来了。一开始就赏得这么重,之后还要怎么赏才能笼络她的心?怕不是要给个年薪百万——
哦不对,年薪百万是这行出来私人医院的主治医师普遍的标准,怕不是要来个年薪数百万,才能哄得她服服帖帖地做个耳报神?
胡悦也一直在等,如果是师娘的意思,必定会有人过来市恩,到现在都毫无消息,只能想成是师霁吩咐的结果了。
——该不会是上次自己哭穷,把提成提前哭出来了吧?
如果一直不买个好包,师霁问起来就说要还债的话,他的钱会不会越给越多?如果,这个套路能一直用的话,说不定今年真的能赚到一百万啊……当然,这种思路的前提是师霁是个会一再中计的大傻子,这有点太想当然了。
不知为什么,胡悦抿嘴笑了一下,又看了一下银行余额——她不是不爱钱,却也不是那么爱钱,这个数字代表的东西里,丰盈的储蓄并不是能让她微笑的那个点,而是……
是什么,她也说不上来。胡悦时不时就看看手机,吃完中饭和谢芝芝分手,看着天空,还傻乎乎地笑了一下,不知道为什么,这几天心情都不错。——可能真的是因为又拿了一笔意料之外的钱吧,应该就只是这样而已。
找了个共享单车,刚踢开脚撑,身后就有人说。“工资是白给你发了是吧?还骑单车?”
“诶,老师?”胡悦回头看了眼,正在好心情里,不禁就笑了起来,甜甜的,“好罕见啊,你居然走路,车呢?”
“送去保养了。”师霁说,他打量了她几眼,“还骑车?”
“骑车快呀,这条路有时候开车还没有走路快。”胡悦说,这实在也是事实,“如果自己没车的话,等专车过来的时间我自己都骑到了。”
“那就自己买车咯,你还怕弄不到停车位?”
这什么意思,她的停车位师霁会帮忙解决?胡悦怔了一下,没说更现实的理由——她就住在医院三公里内,真是走路比坐车快。
把单车又锁好,她跟着师霁一起朝前走,“没钱啊——您这个月就给我开了四千绩效,拿什么养车?”
这说的是十六院的工资,摆明了是在套师霁的话,工资要是他发的他自然有一套反应——
“欲壑难填啊?”师霁的眉毛果然挑了起来,高高的,有点不可思议的样子,过了一秒钟,他的表情忽然收敛下来,像是明白自己被套路了。胡悦抿着嘴忍笑,把手背到身后,师主任的脸反而沉下来——像是在这场无声的智力小游戏里,他是又猝不及防地输了一局。
他们一起默默地走了一段,春天阳光正好,洒在身上暖洋洋的,夹克都穿不住,胡悦脱下来拿着,露出里头的格纹衬衫,没话找话,“师老师吃了没?”
“嗯。”是单音,胡悦有点想笑问‘师老师这就生气了’的冲动,但也怕师霁恼羞成怒立刻翻脸——她的这个老板,真是喜怒无常到了极点。
“吃的什么呀?”
只能她脸皮厚点,不断发牌了。胡悦想说,“我最近比较有空,还打算包个饺子,上次的乐扣盒能不能麻烦您拿回来给我——”
这样如果师主任说想吃家常菜,她就能顺理成章地告诉他,最近她学了一手酸菜乱炖,在东北上大学的室友都吃得赞不绝口——
“嗯,”又是单音混过去了,师霁皱着眉说,“你是不是优衣库的终身VIP?”
“诶?”
他怎么知道?讲道理这还是消费升级的结果呢,之前都是连优衣库都觉得挺贵的,日常穿着都是某宝解决的。胡悦做了个表情,师霁又露出嫌弃脸,“嫌工资多就还给医院,钱给你,就是让你用的,你穿低于五千块的衣服上班,都是在丢J'S的脸,明白?”
……哪有,分明那些医生在白大褂下基本也都是穿个衬衫了事,冬天还有人穿毛背心的呢。胡悦不想惯着这个脾气,“没办法,欠的钱太多了,这些钱还不够还债的。”
“你到底欠多少钱?”
“你到底能给我发多少工资?”
师霁停住脚,拧起眉头看她,表情是不悦,但胡悦对情绪很敏感,她捕捉到他唇角一闪即逝的笑意——不情愿地,被她的小顶嘴给逗笑了,看起来,师霁挺喜欢和她聊天的。
她这么讨喜,当然是个人都喜欢,师霁就算是个怪咖,也挡不住她的水磨工夫——胡悦当然也想和师霁搞好关系,能做知心朋友是最好,她应该乐见师霁对她的喜欢,但又同时觉得很怪,这一丝笑意像是扯着她的胃翻成一团,她又想往前又想往后跳,却还要装得若无其事,就怕被看出了不对,想必那会受到师霁的嘲笑。
她突然的安静和退缩,他应该有察觉,但却没有穷追猛打,而是一下忽然也不说话了,往前大步地走,走了几步又慢下来——像是觉得这样有点儿失常似的,回到了刚才的速度。
他这是也不自在了?胡悦努了一下嘴,也不让自己想太多。
他们在尴尬的沉默中走了一段,彼此倒都有点享受现在这僵冷的气氛——至少要比刚才的危险好,胡悦走了一阵子,又渐渐觉得天气挺好,散步的速度也很舒服,吃饱饭刚好消消食,如果以后都不是太累的话,其实可以考虑中午吃完饭散步走到J'S去……唔,不如看看还要走多久……
掏出手机看了一下,她发现还有2公里多,顿时打消走过去的念头,一抬头不禁有点尴尬。“啊。”
刚才没注意,师霁是带她走了一条远路——黄金地带能开4S店,这也是高端品牌的实力了,胡悦现在就有点尴尬了,在车旁边挪来挪去,不知道是该继续往前走,还是去路边开个自行车,其实如果按她平时的性格,可能也就厚着脸皮蹭车了,但今天……不知道怎么说,刚才的那波以后,就特别有点放不下架子。
“你还傻站着干什么?”
还是师霁问了一句,打开车门很自然地坐进去,胡悦壮着胆子拉了一下车门——居然真的没锁。
她钻进车里,系好安全带,车里被清洁过当然没什么私人痕迹,不过胡悦还是发觉座位还是她上次坐的时候调的深浅——
她又抿了一下唇,那危险的预感再度悄悄开始蔓延,唉,这搏斗太让人精疲力尽,总是和她玩捉迷藏,自制力放松一点就浮现。
还是不想最安全,他们的视线在后视镜里撞了一下,就连沉默在此时都太危险,胡悦找了话题随便瞎说,“对了,师主任,我还没和你说,上次,于小姐约我出来喝咖啡……”
这件事她本来也打算向师霁报备的,不然若是将来对质起来,有点不好解释,胡悦就是没法解释自己为什么要和于小姐一起出去喝咖啡,她不想说是因为自己事先有联想,只好找个借口,“她说有东西要送我,我想我闲着也是闲着,就过去看看……”
“你的眼孔是有多浅?”
这理由当然免不得被师霁吐槽,他似笑非笑地睇来一眼,哇,坐进车里就觉得师霁的浓度有点超标,“送你什么了?”
“不知道,我没收。”胡悦说,把扣子解开一个,方便透气。
师霁看过来一眼,嘴角又抿起,过一会才松弛下来,“你是傻瓜吗?”
“差不多吧,也没人送过我什么东西,当然会有点好奇啊。”胡悦主要的目的是把白姐的事过明路,“我就想,这个白姐说的手术都是十年前的套路了,说不定会认识张家那三凤呢……”
说了想联系解同和的事,师霁倒是没什么意见,对很多事他一向是这样,冷漠又沉默,倒是胡悦,打完了铺垫,忍不住问,“听到于小姐的事,你就没点感想吗?”
师霁还没回答,她就说,“别说了,我知道你要说什么,当我没问。”
“知道为什么还要问?”师霁又笑了,有点嘲讽——就像是她知道他会说什么,她的答案,不用言明,他也很清楚。
“就觉得,也许多问了可能答案会变啊。”胡悦说,“也许有些人有些事会让人改变啊。”
“比如说?”
“比如说,也许我就会让事情改变呢。”胡悦是故意大言不惭,活跃气氛的,但也不无一点认真在里面。
两公里的路,不近不远,他们已经快到了。师霁笑出声,“你?”
他把车拐进停车场,转过身握着方向盘,盯着胡悦轻轻地说,“大、言、不、惭。”
说就说,何必这样看着她……胡悦退了一点,她不想回应得太软弱——那不就变成她被撩了?还是这种恶意撩,不是忍不了恶意,而是不愿意师霁和她之间发生‘撩’这个动词,这个词根本不合适。
倒宁可是战斗——他对人性和社会,早有坚实的看法,但她也有自己的坚信,两人要共事,三观总要一致,到底是谁被谁改变,胡悦觉得,谈这个,“为、时、尚、早。”
师霁是真的笑了,趴在方向盘上笑得不可思议,真真正正把男色撩人这四个字,化为活色生香苦闷蒸腾的氛围,这车里简直让人窒息。
“你对自己就这么有信心?”
“你觉得这就这么不可能吗?”
“当然,”师霁发下豪语,“如果你能做到——我就把头给你。”
“赌个有实际意义的东西行不行?我要你的头干嘛?”
“那行,那就再赌一件事。”
“一言为定。”
设下豪赌,他们一起走出电梯,师霁轻蔑地瞥她一眼,扬长而去,脸上笑意未收,让前台小姐脸上都多了几分诧异,着迷地多看他几眼,才招呼胡悦,“胡医生——钟女士已经到了,我现在带您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