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0.栓塞?(1 / 1)

“哎哎哎, 别, 别过来啊, 医生啊, 医生呢?人呢人呢?”

从眼睛算起,一直到全身性美容手术, 十九层要住院的病人其实一直不算多, 最简单的重睑术占了人流量的大头, 只有像是隆\\乳、隆鼻等需要全麻的手术, 才会安排住院观察——而且还不会跑出去。有些病人, 虽然医嘱留院观察,但是私下生活非常活跃,医生再怎么三令五申也不听,过了最难受的那几天就偷溜出病房,到很晚才回来, 甚至夜不归宿的都不在少数。吸脂、脂肪填充这个小组这个现象也的确尤其常见,尤其是脂肪填充,也就是医生比较保守才会要求留院观察,要是胆子大一些的话,或者医院床位紧张的话, 做完也就直接回家了。

十九层的号一向难拿, 但病床倒是能保证供应,22床所在的房间还没住满, 只有两个病人, 行动都没什么问题, 此时已经躲到门口,害怕得连声尖叫,倒是惹得隔壁病房能动的都跑出来看热闹。胡悦和晴晴一路跑过去,“别看了别看了,都回去躺好,美容觉都不睡,脸不要了?”

这话也就只能吓唬胆小鬼了,带着面罩都有人含糊议论,“是不是闹鬼啊?”

“吓死个人了,别瞎说好不好!”

“不是瞎说的呀,这一层以前不是美容外科的咯,据说以前是停尸房……”

这都什么谣言,胡悦又好气又好笑,但也没空辟谣,和晴晴一起跑进病房,另一个值班护士脚上还趿拉着毛拖鞋,正和22床病人搏斗,在医院特色的冷光灯下,两人的身影缠斗在一块,还真有点恐怖片的感觉,“别抓了!别抓了,再抓你脸烂了!”

22床求美者是个颇为高挑的中年女性,神智已经有些模糊,力气因此很大——武疯子不好控制是有理由的,人在神志不清醒的时候力气会比平时大很多,她好像没听见护士的劝告,轻声地呻.吟着,“痒、痒……好痒、好痒……”

挣扎间,无意把头转过来,所有人都吓得往后退了一下——面部脂肪填充做完了,脸是会比平时肿一点,而这张肿胀的脸现在已被抓得血肉模糊,血道道纵横交错,翻起的白皮和红红的肉——

门口的抽气声响成一片,几个病人害怕得小声尖叫,却谁也不愿离开,感慨声都带了哭腔,“是不是被附身了啊……”

“好好的睡着呢,忽然间就开始抓自己的脸了,就是被附身了吧……”

晴晴也吓得抽了一口气,在门口踟蹰不前——十九层真是被惯坏了,住院部这边除了换药以外几乎没有出过别的事,就算有什么医疗纠纷,也和护士无关,多数都是对手术效果不满意,过来闹的。做久了真的会丢失在别的科室轮转时候的记忆,就连值夜班都没有一点警惕性了——看拖鞋,她们俩多数也就是打算洗一洗,在护士休息室磕瓜子打盹。

其实就是胡悦,也就只有轮转时候见证的一点记忆了,她以前是实习医生,没有处方权,只能跟着老师做事,也没值过大夜,现在面对地上扭动的病人,一瞬间脑子也是空白的,就是平时冷静的性格撑着,“怎么可能是闹鬼——用了什么药我看看!晴晴你上去先控制住她,叫她躺好——吸脂术才做了没多久,这样伤口出血事情就更大了!”

吸脂术……脂肪移植——一个不祥的预感浮上脑海,她整个人几乎僵在那里:难道是脂肪栓塞?

脂肪栓塞在吸脂术中发作概率不高,但面部移植的确容易出事,还没引起舆论注意,业内也没有相关论文,但口耳相传,经常能听说某处某同行不幸出事,面部移植尤其是脂肪栓塞高发区,以及出现栓塞后果最严重的区域,深度昏迷甚至是死亡都有可能。这绝对是每个医生的噩梦,几乎是刚想到这个可能,胡悦的头皮就炸开了,这时候她开始埋怨自己怎么没把教科书记得再牢一些:脂肪栓塞有没有症状是心智迷失、面部瘙痒?有没有?

医学院教育和现实工作脱节,这是国内的老问题了,教科书都翻到了,但并发症异常简略根本没说——面部脂肪移植是新兴手术,美容外科也不受重视,教科书还没更新。她不去想,要找术后用药,看看有没有副作用是浑身瘙痒的,但没找到,都是常规用药,而且什么药能让患者神智模糊 ?

这不是她能处理的情况,如果是脂肪栓塞的话必须要专家意见,胡悦赶紧掏出手机联系22床的主治医师,但电话却没人接——晚上10点多常医师就睡着了吗?

连打了几个电话,没人接,护士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把病人搀扶到床上,一人握着一边的手,“胡医生,要不要上镇定?这样我们控制不住。”

“稍等一下,有没有拘束带?”胡悦现在不敢乱用药了,联系不到主治医师,她下意识赶紧给师霁打电话,“如果不是栓塞相关的症状很可能就是严重过敏——病历放在哪里,被踢掉了吗?”

病床床尾悬挂的病历可能被患者挣扎的时候踢掉了,弯下腰没找到,她暗骂一声,赶紧往外跑,师霁喂了几声她才意识到电话已接通,“是有病人出事了?”

“是一个面部脂肪填充的患者,常医生的病人,现在神志模糊,诉面部瘙痒,已经把脸抓得不成样子了。我现在不肯定是脂肪栓塞还是过敏——脂肪栓塞是不是也有兴奋不安和谵妄的症状?”她现在顾不上想别的,只想着手里的患者,第一次完全独立的处理紧急情况,她才发现自己原来是真的一点底气都没有。“我现在去看她的过敏史,还有术后用药,联系不上常医生——师霁,现在该怎么办?”

师霁的回答立刻传过来,平静且徐缓,平时的傲气、鄙视、不屑,还有那种种复杂的情绪全都不见了,“先看过敏史是对的,她呼吸顺畅吗?”

胡悦闭了闭眼,她回忆起来了,“顺畅,不是脂肪栓塞对吧?脂肪栓塞一般伴发呼吸急促困难?”

“通常是这样,过敏史看到了吗?”

“空白,没写药物过敏,术后用药我看过一眼,布洛芬、头孢……都是常规用药。”

“心率测了吗?”

“现在回去测,夜班护士就两个人,要按着她的手,没有人手测心率。”胡悦又往病房跑,“她神智一直很迷糊,我不敢肯定是过敏,说话都还正常——过敏到神智模糊的程度应该早就喉头水肿了。”

“皮肤肿胀吗?”

“身上没有明显浮肿,”胡悦拿过听诊器,对表计数,“心跳75左右,呼吸未见窘迫——但是神智依然很模糊,脸都被抓烂了!”

“是不是梦游?找一下瘀斑。”师霁那里传来杂音,他像是正在穿衣出门,但声音仍徐缓。“脂肪栓塞一定有瘀斑的,脸上有吗?”

胡悦搬着病人的脸在抓痕中细看,“没看到明显的瘀斑——但是病人呼吸开始困难了!”

本来只是闭着眼嚷痒,声音越来越轻,动作也越来越无力,但呼吸和心跳仍正常,仿佛是逐渐陷入沉睡的病人呼吸声忽然抽紧,从鼻部呼吸转为张口喘息,心跳也开始随之加速,被胡悦按在脉搏上的手指感知到,她的心也跟着抽紧了:突发性呼吸困难,也是栓塞的症状!到底是脂肪栓塞还是过敏!

“如果是脂肪栓塞,该怎么办?找到栓塞点注射溶解剂?”她说,继续发狂地在脸上找瘀斑:如果是面部血管,看得到的还好,看不到的话,等找到阻塞点,人恐怕都已经不行了,脂滴进入面部血管,后果一般都很严重,发病这么快,说明脂滴数目多,很可能注射的时候就误注射进血管,而且注射部位是眼睛下方,如果眼部血管受到影响……

“脂肪栓塞就要确定栓塞点,但发病这么快,就算找到可能也没用了。”师霁的说法和她想得一致,“如果是过敏也必须尽快治疗,这么严重的过敏反应一样是可能危及生命的。能联系上常医生吗?”

“电话一直在打——”胡悦看了晴晴一眼,“没通,她意识一直很模糊,过敏不会有这种反应吧?”

“至少这不会是第一个症状。”师霁说,他沉默了一会,忽然轻喝,“冷静!”

胡悦悚然,这才意识到自己的声音有多软弱,甚至可以说是带了点哭腔。

“我……我知道了。”她深吸口气,“你现在过来吗?”

“我已经在车上了,现在过来大概需要20分钟。”师霁的语调多了几分严厉。“为了保证驾驶安全,我挂电话了。在我到之前,希望你能记住,你是住院总,现在的负责人。我希望你能信任自己的判断,对病人有恰当的处置。”

他的声音里似乎有一点失望,‘嘀’的一声,电话挂断了。

胡悦瞪着手机,过了两秒钟才把它收起来,她狠狠地掐了自己的虎口一下,还嫌有点不够,又摔了自己一个耳光,疼痛让她似乎比刚才更清醒,就连脚下的地板都更坚实一些。

“去准备呼吸机,快去。”她吩咐道,两个护士现在都已慌了手脚,被她吩咐过才慌着跑出去,胡悦深吸一口气,想了一会儿,把全盘逻辑理顺,这才下了决定——其实这和破案真的差不多,她可以做到,可以做到,可以做到……

“我们一起把她叫醒。”她对留下来的晴晴说,“不要抓手了,让她挠。”

“胡医生,你是说她这是醒不来吗?”晴晴的眼泪都在眼眶里打转了,“这是意识模糊啊?”

“常医生可能给她吃了安眠药,今天出手术室已经很晚了,吸脂术麻药药效过了以后会很痛的,面部脂肪填充也会痛,我在吸脂这边的时候好像听他说过,干脆让患者睡过去,免得她们忍不住动。”胡悦说,这是很久以前随意听到的一句话,不是这么冷静真的很难想起来,“13床那个芝芝是不是也开了安眠药?”

“开……开了,说是如果疼得睡不着就给她吃。”晴晴说,她从床底下拾起来卡着的病历本,“但、但是这上面没有安眠药啊……”

“可能是在手术室那边开的,没来得及写到病历上就下班了。”那看来这确实是最近十九层的流行,胡悦啧了声,加速推动病人,病人真的被推得逐渐清醒,她又发出呻/吟声,还有咳嗽声,一边说一边伸手去抓,“好痒——”

胡悦松了口气,“应该是安眠药!还好,刚才你们制服她的时候应该已经让她兴奋了不少。”

只要不是故意致死的药量,安眠药肯定不是服下去就一睡不醒,刚才可能是睡意正浓,所以怎么弄也都是半睡半醒,甚至当自己是在做梦,所以手劲能才会这么大,现在以唤醒为目的,推醒了以后又给她喝冷水,病人渐渐痛醒了,她呛咳了几下,“你们——你们给我喝什么——”

还有点大舌头,“我嗓子好痛——”

意识还算清醒,不是谵妄,喉咙肿痛、皮肤瘙痒、呼吸存在障碍,严重过敏的可能性越来越大!胡悦转头说,“赶快去开西替利臻!快!”

“好好,”不是闹鬼,晴晴也松了口气,飞快跑走。胡悦追着问,“你现在是不是全身痒?你有没有对什么药物过敏?”

“痒,痒。”病人的知觉还在缓慢恢复,就像是从沉睡里醒来一样,反应是慢半拍的,她问了才知道痒,反复地说,“真的痒,好痒——医生,我好痒——”

“我知道,我知道。”现在根本没法好好交流,胡悦只能这样安慰,“你是对什么过敏你知道吗?”

“我不过敏,我……没什么过敏——”病人说着又想抓脸,但声音越来越弱,她咳嗽得越来越频繁,指着喉咙虚弱又迷糊地对胡悦示意,又困又慌,“医生,医生,我——”

呼吸窘迫,面部皮肤肿胀,胡悦点头说,“我知道,我知道,他们去拿呼吸机了,你别急,别急。”

但她的声音似乎已传不到病人耳朵里,她抓挠了几下,去卡自己的喉咙,随后突然倒下,胡悦赶紧把她扶好:昏过去了。

“医生,是不是闹鬼啊?”

“师医生,我好怕啊,那个病房太邪门了——连胡医生都被附身了啊,我刚看她打自己耳光!”

病房走廊上忽然再度响起人声连绵,只是这一次要比刚才娇嗲多了,胡悦叹口气,转身迎接师霁——病房的门都是不能锁的,门口隐约可见人影幢幢,探头往里看,她回头又都缩得不见了。只有一个高挑的身影坚定地走进来,步伐迈得不频繁,但有心人能留意到,步幅比平时大了很多。

“患者情况怎么样?”他开口问,再也没有什么高贵、疏远,什么阴阳怪气,这一刻甚至不像是每一台手术时他的情绪,师霁对自己的手术一向有绝对的自信,但现在,他只是个为未知且棘手的病情忧心忡忡的普通医生,他的关心无需特别言明,聪明人自然看得出来。

“很危险,呼吸不畅,可能是由于安眠药和过敏的双重作用,昏过去了。”

很奇怪,他的惊慌反而让她更加镇定,胡悦说,“已经让人去取呼吸机和抗过敏药。”

“确定是过敏,不是脂肪栓塞?”师霁低头查看患者的情况,心跳、眼皮、按压皮肤触诊,还试着想去看她吸脂的伤口,但又作罢,“压力裤太难脱,没时间了,如果栓塞点在腿部,没那么快出现这么多反应的。”

但脸都被抓烂了,瘀斑也不好找,栓塞点更有可能隐藏在深处,晴晴手里拿着药盘跑进病房,“胡医生,药到了。”

师霁望着她,严肃地问,“你确定是过敏?”

问的是过敏,但又不止是过敏:你确定,能为自己的诊断负责?

胡悦深吸一口气,直视师霁。“我的诊断是过敏,我可以负责。”

师霁眼底,欣慰一闪而过,快得几乎无法捕捉。

“好。”他说,所有的疑虑完全放下——他选择了全盘信赖她的判断。“那就按过敏来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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