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潮涌动,总会一样迷路的游侠儿在寻找着不寂寞。街面中带着初春木叶的清香,风中的寒意,虽更重,但天地间却是和平而宁静的。
司母大街,遥儿与沈人醉并肩行走在人群当中,沈人醉手中牵着一匹马。
今天遥儿依旧是一身男装。头戴浑脱帽,身穿小翻领的窄袖袍,脚下是一双透空软锦鞋,微微露出一截条纹小口裤,显得干净利落。而沈人醉则穿着一袭绣绿纹的紫长袍,外罩一件亮绸面的乳白色对襟袄背子。袍脚上翻,塞进腰间的白玉腰带中,脚上穿着白鹿皮靴,方便骑马。
这身长袍劲装,是标准的游侠儿打扮。
沈人醉站住脚步,回身对遥儿道:“送君千里,终须一别,我们就此分手吧。”
遥儿凝视着沈人醉,欲言又止。两个人在一起的时光并不算长,可他们共同的经历却着实丰富,她一直认为这死醉人只是她生命中一个无足轻重的过客,直到临别之际,却忽然有了一丝不舍。
遥儿站定身子,挥去心中隐隐的一丝惆怅,千言万语化作轻声一句:“一路保重!”
沈人醉思索了一下,说道:“此一别,或许再会之期遥遥不可期,临行之际,我有一言相告。”
遥儿微微有些意外,道:“你说。”
沈人醉柔声道:“以后,遇事当三思而后行,有些事情,不是刀剑就能解决的,多动脑子,说不定事情就能迎刃而解,切不可像这次一样,头脑一热,便想豁出命去。”
遥儿笑了,她点了点头,道:“你的话,我记住了。”别人的关心总会让遥儿的心里暖暖的,因为她有过残忍的童年,她缺亲人和爱……
“临行之际,我也有一言相告。”遥儿也说道。
沈人醉也有些意外,道:“你说。”
遥儿说道:“再大的人情也大不过自己的命,生命总归是自己的,以后不要再做那等九死一生的冒险之事了。”
沈人醉一笑:“诺!”
“醉人,你知不知道,你笑起来时很好看。虽然坏坏的,但真的很好看哩……”遥儿用她那双清澈明净的眸子,久久地凝视着沈人醉,轻语道。
被遥儿夸奖,沈人醉这厮又装模作样的不好意思起来,好像很腼腆的样子,这娇羞的小模样让遥儿忽尔灿然一笑,如同烟花乍亮。
两人的笑一时冲淡了离别的愁绪。
“你的话,我记住了!”两人同时答道。
沈人醉脆声说罢,扳鞍上马,缰绳挽了三挽,一磕马镫,便扬长而去,再没回头。
遥儿看着他的身影远去,消失在长街尽头,消失在人群涌动中……
遥儿眸子闪过一抹厉色,尽除这离别愁绪。她拐过两条长街之后,忽然一折身,便闪进了一条巷弄。
遥儿还要去做一件大事!
月亮被涌来的黑云遮盖,只从厚厚的云层后面透出一层含混的暗色光晕来。风在高高的树顶摇晃着,发出一阵阵庞然缓慢的沙沙声,像是头顶移动着沙漠般的树海,衬托着静谧的夜。
此时街巷再看不见一个行人。
但仍然有一些酒肆**华灯高照,丝竹歌乐,在夜色中袅袅地飘荡着靡靡之音。
遥儿的小屋里,一灯如豆,静谧到了极点。一只老鼠从墙角探头探脑了一番,似乎也因为这种异常的静谧而有些不安,它吱吱地叫了两声,最终放弃了打算,返身钻回了墙洞。
遥儿一身利落的短打黑衣劲装,昏暗的灯光照在她身上,将她的影子拉的很长很长……遥儿神色肃穆,她跪坐于地,正在做复仇最后的准备。
她拈出一口锋利的短刀,用指肚试了试锋利的刀刃,插进腰间最易拔出的位置,然后又取出一口小剑,轻轻插进绑腿。最后,她又拿出一张面具,那张面具青面、赤眉,戴上后就想罩着一层饥饿的青黄色的薄皮,在夜色下看来异常可怖。
这是沈人醉的绝技“古穷易骨术”所要用到的一样工具,遥儿只习得皮毛,但对今晚需要所做之事来说,已经足矣。
遥儿把面具轻轻放在膝上,挥掌熄了烛火,闭上双眼,静静地等候着。
“梆!梆梆!”
敲更的梆子声从远处隐隐传来,每一声就像重重的鼓槌击打着遥儿的心脏。
遥儿的思绪在血色中激荡:满山满谷奔跑逃命的人群,冷酷的士兵如猎人般追逐捕杀着他们,箭矢和刀锋之下,一具具倒下的尸体,有男人、有女人、有老人、有孩子……更有遥儿的阿爹和阿娘,还有那调皮可爱的子逍弟弟……
“子逍,一会我们就别到处乱跑了,免得爹娘担心。待会采些野菜山磨就回去,让你尝尝阿姐的手艺!”
“那……那要用炖的。”
“好,听子逍的,炖蘑菇。”
“里边还要放大肥鸡。”
“成,再放一只大肥鸡,你这小馋猫。”
长久以来,这一幕幕遥儿都不敢触碰,不敢想起,因为一碰就疼,痛彻心扉。
而此时,若水人家深处的事儿如潮水般涌来……画面一转,一个凹目鹰鼻的青袍文官勒马伫于高坡,冷酷地喝令:“杀!杀光!一个也不许放过!”
……遥儿的身子猛地震动了一下,双眼蓦地张开,昏暗的室内仿佛倏然闪过两道电芒,然后那精芒又渐渐敛去,变得平平无奇。
遥儿所修上乘武道,修的不仅仅是身体,还有心性。虽是一介女流,但她的心性,比大多数男子都要沉稳、凝重。
“以谋为上,先谋而后动!”这是祖爷教她文韬武略时曾经讲解过的一句话,那时这句话完全被她当成了耳旁风,可不知怎地,现在却常常能够想起。
夜色愈加深沉,遥儿把面具轻轻扣在脸上,她缓缓站起,幽灵似的闪出了房间,融于夜色之中,这时可没有沈人醉再来阻止。
一间古朴典雅的书房。
两侧书架上放着一些古玩器具,还有一些文史典籍。
墙下,一张曲足卷耳几案,案上摆着一盏罩纱灯,纸墨笔砚和一摞卷宗。
案后盘膝坐着寇卿宫的第三号人物刑司郎田营,他背后有一扇巨大的字屏,上面龙飞凤舞,书写着一行墨迹淋漓的大字:
用国者,义立而王,信立而霸,上可以王,下可以霸,以霸道辅王道……
看样子这田营虽是文官,却不是信奉儒家学说,由这背后所写大字推之,这厮居然推崇的是“霸道”,信奉的是武力和拳头。
田营将一页卷宗看完,微微眯起那双鹰隼般锐利的眼睛,看着面前那份合拢的卷宗,捋着胡须,陷入悠悠的沉思当中。
最近,齐君田七娘异动频频。以这寇狱宫为例,二号人物司狱郎柳幽丕不知何原因,直接被废黜……难道是因为他与姜氏诸君关系密切的原因?司狱郎被废黜,自己是否有机会更进一步哩?
这时,一条人影鬼魅般地翻进了刑司郎田营家的院子。
这宅院富丽堂皇,占地数亩,但是在夜间同样静寂一片,府中各处地方只在一些廊苑转折处挂着灯笼,灯笼在晚风中轻轻地摇动着,发出黯淡的光。
这时候许多大户人家建造住宅还没有一定之规,他们会依据不同的地势地理,或者依照主人不同的兴趣爱好来建造房屋,因此房舍的建筑格局不尽相同,无法轻易地根据经验来判断主人的起居之处在哪里。
白日之时,遥儿也只是在外围探查了一番。加之自幼远赴海外,对这内陆大户人家的豪宅格局更是不甚了然,但她有耐心,潜入田宅之后,遥儿并没有急于行动,她静静地站了一会儿。
忽然,她在一丛花树后停下了,敏锐地发现廊角有一盏灯,灯下有一只大黑狗正懒洋洋地趴伏着。遥儿的眉头微微地皱了起来,田家养有恶犬,这却是个麻烦。如果被它汪汪地叫上几声,引起护院人守夜人的注意,那就大为不妙了。
遥儿小心翼翼地靠近了一些,隔得还远,那只黑狗便忽地抬头,左右看看,警觉地嗅了嗅鼻子,似乎察觉了什么异样。
遥儿立即站住,没有再往前走,她本想弄死这只守夜犬,但是刚想行动,心中忽又一动,倏地想到一个问题:田营位高权重,他的府中防范不可能过于松懈。此处既有守夜犬,可有守夜人么?
鬼小六站在桂花树下,已经站了很久。
夜风有些凉,他裹紧了披风,深深地吸了一口气,满树桂花,甜香四溢,嗅起来颇为提神。
街上传来隐隐的梆子声,花小钱侧耳听了一下,快三更了,再有一会就该换班了,他已经站了很久,脚已有些酸乏,他想跃到桂花树上去小憩一会。
鬼小六每到夜深人静的时候,如果太累了,他都会跃上这棵桂树歇憩一下,所以他对这棵桂树已了如指掌,他根本不用抬头,就能清楚地知道这棵桂树的样子,知道那里有一根横枝,能够承担他的重量,坐在那里还很舒服。
鬼小六的身手不错,一个旱地拔葱,就跃起一丈来高,然后他就伸出手去,手伸出去应该正好碰到一根横枝,只消伸手一攀,便可引体向上,腰肢一扭,就正好坐在枝干上,背倚大树,嗅着花香。
可是这一次有些意外,他的身子刚刚跃起,便感觉肩头一沉,嘴被人紧紧掩住,一柄刀刃紧紧扼住了自己的后背,只要稍一用力,自己的小命休矣。
他重新落回地面,背后已经多了一个人,月光从他背后照过来,地上出现了一双人影。
“噤声!如果你不想死!”这是一个沙哑沧桑的声音,但听得出来这是一个中年人。
“侠士何人,可知这里是寇狱宫田司郎的府邸?”
鬼小六立即亮出了自家主人的身份,他希望对方是个神偷大盗一类的人物,一时不明这座府邸主人的身份底细误闯进来。
贼不与官斗,不厌麻烦与官府作对的贼毕竟还是少数,而田营是执掌司法刑狱的官员,大盗窃贼们更是会退避三舍。
可惜他失望了,那沧桑低沉的声音沙哑地道:“某正是为那田营而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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