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上的磨子岭被日头烧得通红,厂里大炉子里烧得铁一样,浇点水就哧哧地冒烟,把人身上烫个窟窿。
在路上走时,从食堂里回来的男工们路上看见她们,不住地吹着口哨,一边挤眉弄眼地对她们笑着唱歌道,“妹妹你炕上凉不凉,哥哥给你暖水汤。”
唱着唱着,一群赤着膀子的男人哄堂大笑起来。有几个竟然当着她们面,站在路边的树下小解,并抖着裤腰带,露出裤裆里的东西,笑着看她们,“要不要过来试试哥哥的家伙,可硬了,保准捅到你们浪/叫?”
“畜牲。”李婉蒔冷眼骂道。
清/算牛鬼蛇神,清着清着,连人性都清没了。喊他们畜牲,都算便宜他们的。
兰善文神色淡淡地从包里拿出来从家里带过来的剪刀,对着他们比划了一下,“那东西我在太平间见得多了,没什么稀奇的,你们要不要过来试试这个,看看哪个硬?”
讨不到什么便宜,男人们霎时一哄而散,李婉蒔冲他们离去的方向吐了口口水,“你妈……”
毕竟被耳提面命地学了十几年书,说到一半她说不太下去,恨恨地跺脚,对兰善文竖起大拇指,笑道,“这帮子畜牲,就得这么对他们,才能让他们知道,咱们也不是好欺负的!”
兰善文没说什么,把剪刀又放回自己随身带着的布包里,“走吧,天不早了,再不过去,没得吃了。”
“哼,去得早了也没什么。”李婉蒔嘴巴一歪,阴阳怪气地学着昆曲唱腔道,“红薯叶子熬稀米,不加钱不给肉不给米,好划算的呢!”
兰善文被她逗笑了,两人边走边说地到了食堂门口,看看抱着碗身上汗味熏天的工人们挤在一个窗口前,敲着碗眼巴巴地等饭。
“就知道。”李婉蒔小声嘀咕一句,然后拉着她到了一个人少的窗口站着排队。
她们前头站了一个人,从背影来看是个窈窕的女人,正从工装口袋里掏出一张粮票,冲窗口站着的大妈道,“我要两碗面。”
“一块钱只能拿一碗。”大妈轻飘飘瞥一眼粮票的数额,塌下来的鼻子抬得老高,肉眼泡里放出来两道轻蔑的光,高高在上地觑着她道。
“昨天不还是五毛钱么!”
“昨天是昨天,今天是今天,你他妈的要不要,不要就滚蛋,后头还有人呢!”大妈明显的不耐烦,眼泡叠起来,横肉堆起来的下巴也抬高,将她颈子上的肥肉拉长,轻蔑说道。
女人看起来有些犹豫,头低了下来,手在身上摸来摸去的,看模样,是在找钱。
见状,李婉蒔偷偷地拉过来她,小声耳语道,“这老女人是厂里主管的亲戚,谁知道是表亲还是什么,吸血鬼似的,看看外头面涨了一分钱,米长了一毛钱,她这边就要长十倍,他妈……真是!”
兰善文静静听着不语,却见她前头那身姿窈窕的女人抬起头,道,“一碗……就一碗好了,但要多搁点姜葱,还有汤片。”
“你他妈的当咱们这是开善堂的了?多葱多姜,哪个不要钱,他妈的,贱鬼婊/子!”
大妈骂骂咧咧的,从锅里把一碗清汤面盛给她,粗暴地把面碗往她面前一推,然后抬起自己的塌鼻子,不耐烦地喊,“下一个!”
她在后头看不见女人的表情,但从她听了这话后微微颤抖的双肩,知道她该是生气了的。
“想什么呢,到咱们了。”李婉蒔拉了拉她衣袖子,小声提醒道。
兰善文点点头,跟在她后头,两人上前时,刚巧那女人勾着头小心翼翼地端着面碗转过脸来。
兰善文赫然发现那女人就是才与她见面不久的……好像,是叫郁泉秋的女人。
但她明显没有看见她,两只红通通的微微上挑的眼角只一心顾着手里的面,唯恐它洒了一滴汤出来。
看她这么她护着这碗面的架势,兰善文就清楚这一定是她替自己发了低烧的女儿拿的。
她就维持着两手捧着面碗的姿势慢慢走出了食堂。
她目不转睛地看着她离开时,李婉蒔已经要了一碗鸡蛋挂面,转过身看她专注地盯着一处看,也就顺着她的目光看过去,看到的只有女人不顾四周男人挑逗的笑和话语,冷脸走出食堂门的场面。
“哎,这不是郁泉秋么。”李婉蒔好像现在才发现人的存在,惊讶道。
兰善文转身买了几个咸菜馒头,走到她身边时听见她的话,淡淡问道,“你认得她?”
“哪能不认得,这厂里的第一大美人么。”李婉蒔抱着面碗一边吸溜一边对着人背影评头论足,嫌弃说,“妖妖娆娆的,长得和妲己似的,我一来就在路上听几个男工说她的名字呢,说她全身没有半块骨头,身上处处都是香的,遇见男人就像蛇似的缠上去了,遇见女人,就不给一些好脸色——这样的女人,我爹还坐吉普车的时候,我可见得多了。你别看她刚才对那些工人冷冷淡淡的,一副高岭之花的样子,其实啊,她要是见到那些地位稍高的男人,巴不得跟他们打成一片呢。”
兰善文咬了一口嘴里硬邦邦的馒头,“看不出来她会是那样的人。”
“这你可就不知道了,哪有女人离了男人是活得下去的!”李婉蒔喝了一口面汤,露出鄙视的表情,和她讲道理,“尤其是这样的女人,浑身上下都是脏的!”
兰善文没做声,盯着手里的馒头细细看了好一会儿,才又咬了一口。
***
吴颂竹是日头冒出来尖尖的屁股时到的磨子岭。
她是本省一个小磨坊主人家里的二小姐,在前几年公私合营后变成了二女儿,过了不久,又变成了吸血鬼资本家的小崽子。
称呼的变化直接让她和兰善文一样,还没毕业,就要被扭送到乡下去,要不是教她们在中央都有些影响力的导师力争说如今这年代医生难得,恐怕她们都毕不了业。
不过,就是毕业了才更惨。
她来得时候,兰善文正打算在李婉蒔的陪同下去找厂长,刚出门就碰见了她,拖了两个大大的行李箱,在路上累得直喘气,看见她们,忙招呼,“快过来快过来,搭把手。”
“你这带的都是什么?”兰善文只好放弃去找厂长的计划,转而走到她身边,帮她一边拖着行李,一边喘气问。
李婉蒔插嘴道,“这么重,肯定什么都有,吃的,衣裳,还有生活用品!吴大医生,是不是?能不能分我点儿啊?”
“你要,就拿去吧。”吴颂竹倒是很慷慨,即便不认得她,还是笑着说道。
不过没等李婉蒔高兴起来,她又补道,“里头的确是什么都有,医书,农业书,小说,杂志,还有点画报,你看看什么好,拿去吧。”
“我的天啊,你这里带的都是书啊?”李婉蒔惨叫起来,“我说怎么这么重!”
“到这鬼地方,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回去,不带点书,我怕我到时候就和行尸走肉没什么分别了。”
吴颂竹低低地说,“来之前,我已经打探好了,咱们在这边,最少要呆五年。”
呆五年?那等她回去时,她爸妈还在不在都是个问题了。
两老身子都不好,她这个唯一的女儿走了,谁照顾他们?
兰善文的脸色瞬间变得惨白一片。
李婉蒔也没好到哪儿去,嘿嘿笑了两下,对她们道,“我跟你们讲个笑话,说是之前有个二十七岁未婚的年轻女博士,回国以后就被下放了,理由是她跟外国的导师发了邮件,通敌卖国。在农村呆了三年以后,她回了城,却因为年纪太大,嫁不出去,又被拉到疯人院了。”
兰善文摇头,“这个笑话一点也不好笑。”
“我哪里是说笑话,我是在为咱们担心啊!”李婉蒔叫起来,问她们,“你们想想,咱们都多大了,这虎狼窝里头,哪里有保全的雏儿!就是跑得掉,回了城,人老珠黄的,那些男人哪还有要咱们的?”
“那些以后再说吧。”吴颂竹叹口气,望望兰善文,“你去报道了没有?”
“还没,你要和我一块去么?”
“嗯,等我洗一洗,就和你过去。”吴颂竹推推鼻梁上的眼镜,叹一声,闻闻自己身上的衣裳,嫌弃道,“都臭了,我可受不了这味儿!”
知道她洁癖又发作了,兰善文点点头,帮着她把行李收拾好后,三人一同走到钢厂里,过去找厂长。
工厂里人多的厉害,自然也嘈杂得很,刚进门,吴颂竹就被一股工人们的汗味夹杂着锅炉里燃烧的烟味熏得捂住了鼻子,低声道,“这和畜生有什么区别?”
“区别可大了呢,大医生,起码,畜生不会给自己治病啊。”李婉蒔笑着回她道。
兰善文不理她们的对话,她的注意力,都投在了钢厂一角,穿着洗的发白的衣裳,奋力拉着风箱的女人身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