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月以后,药和医疗器械送过来了。
送东西的是个五六十岁的汉子,赶着骡车,上头捆了大箱子,吆喝着往厂里头赶。
他黑瘦的脸上一道道的泥灰,盘着一条腿在车架子上,头昂的高高的,拿着鞭子别提多神气了。
因为这神气,长满杂草的路边围满了大大小小的孩子,看着那不甚华丽的车,眼里流露出羡慕。
车夫也就愈发得意起来,拿着鞭子狠狠抽一下骡子的屁股,那畜牲发狠地叫了一声,头也像主人一样高高昂起来,带着车一下子蹿了出去。
“哇……”孩子们口中的赞叹声不住地传了过来,这像是对强者的赞叹让车夫黑得像铁一样的脸上露出微笑,嘴咧开,还要再大显身手时,忽然从那一群孩子里钻出来两个穿着簇新工装的女人。
在这磨子岭,公认的郁泉秋是最漂亮的女人,头次看见除了她以外还有两个漂亮闺女,车夫一时怔住了。
五十岁的女人,过了那个段儿,什么没见过,就是后生当着面脱得精光,顶多也是跟她们调笑两句,不会真有什么。
可五十岁的男人,只要他还没老到胯里的东西不中用,媒人该介绍年轻姑娘还是照样不误。
尤其在这磨子岭上,人穷,穷得勒着裤腰带过还能听见兜里漏风漏的呜呜响。
所以男人三十岁是不会娶妻的,得等到他四五十岁,兜里除了喝喝烧酒外有点闲钱,才会花上一百块钱或一两头羊,从人牙子手里买回来个十岁左右的丫头,当童养媳。
这车夫现在也就是个独身的,心里头积了几十年的火,看见眼前这俩漂亮姑娘,立时烧了起来。
他舔了舔厚得皲裂的嘴唇,以为这俩姑娘是看见他赶车威风的厉害,在她们到近前的时候,正要再继续逞逞威风,那走在前头一些,剪了垂耳短发的女人却板着脸,对他沉声道,“这里头都是医药,瓶瓶罐罐的,你怎么能在山路上这么赶车!把东西弄摔了怎么办!”
呦呵,一个娘们儿也敢教训起他了!
车夫涨红了脸,在四周的皮孩子们不嫌事大的嘻嘻笑着刮脸羞他时,那股火气也蹿起来了,把鞭子一撂下了车,赤了膀子的枯干身子立在她们眼前。
瞪着牛眼推了她一把,“他妈的臭娘们儿,老子就这么赶车,你他妈的再管闲事,信不信老子把你艹得在地上爬!”
围着车的孩子们立马哄笑起来,有些知事了的男孩子还把裤子脱下来,露出毛还没长齐的东西,冲着她们笑,“姐姐,他老了不中用,你们过来,过来!”
被奚落的车夫气得拿起鞭子就要去打他们。男孩子笑着瞬间跑得精光。
做惯了活儿的男人力气就是大,被他这么一推,吴颂竹往踉跄地退了两步,要不是兰善文急时上前扶住,她准得狠狠摔在地上。
不过就是避免了摔倒,她脸色也没好到哪儿去。
长这么大,她还是第一次被男人这么轻辱,气得她浑身发颤,咬牙切齿地掏出来怀里带过来的菜刀就要和人拼命。
兰善文赶紧按住她拿刀的手,温柔劝道,“别乱动,你上去还不够他一拳头的呢。”
“不杀了这狗东西我难消心头之恨!”吴颂竹气得跺脚,“本来医药就没多少,还被他这样糟蹋!”
“你消消气,医药没了,还能再运过来么。”兰善文笑着给她顺气道。
“可是善文,难道咱们就吃了这个哑巴亏不成。”吴颂竹气得眼眶通红,因为家庭的关系,她遇见的每个男人都是知礼的,像这样粗俗的男人,她还真想给他一刀。
兰善文叹了口气。
就知道今天不该让吴颂竹随她过来看医药的,她性子这么烈,对医术又有一种近乎崇敬的地步,怎么会允许有人毁她看重的宝贝。被人骂了,她就要和人拼命。
两人正说着,那追赶孩子的车夫回来了,也没心情跟她们闲扯,往地下唾了口唾沫,挥舞着鞭子赶她们,“滚滚滚,滚远点,别耽误老子送货!他妈的臭婊/子,尽坏事。”
“你!”吴颂竹气坏了,手指着他“你你你”地抖了半天没说出话来。
兰善文连忙拉着她后退几步,把她护到身后,冷冷看那汉子,“我记住你的脸了。”
“呦呵,小娘儿们,记住哥哥的脸,是不是想和哥哥睡觉?”汉子一听,乐了,伸出自己长满茧的手就要去摸她白皙的脸,兰善文头一偏,躲开他,又冷冷淡淡看他一眼,才拉着气得快炸了肺的吴颂竹离开。
“他妈的小娘儿们,是不是妖精托生的,一眼就把老子魂都勾跑了。”望着她们离去的背影,汉子吹个唿哨,笑声半山道都能看得见。
看药的事是告一段落了,吴颂竹的气也消了大半。
可等到那些药真送到手,她们外加一个李婉蒔正式上任走马的时候,吴颂竹那没散尽的气又都回了肚子里,整个人吃了火药一样,从厂里回来时,拎着自己带的布包气冲冲地往地下一掼,怒道,“简直欺人太甚!”
屋里的兰善文抬头奇怪看她,“怎么了,你不是让厂长找去给人看病了?”
“狗屁的看病!我好歹也是读了十几年书的人,他们竟然让我给猪打针!”吴颂竹气得脸红脖子粗的,冲她嚷道,“我又不是兽医,我怎么知道那猪是怎么不吃食的,什么关乎厂里大计,年底杀猪,我们也未见能尝到一点油腥!”
“哎呦喂,我的吴大医生,你怎么突然就跑了?”她抱怨的话没说完,李婉蒔就追着她跑进了屋里。
一脸苦相地围着她说,“我的吴大医生哎,你就是不高兴,你也不能脸一沉就跑啊,你没见后头厂长的脸色,都能吃人了。”
“他吃人让他吃去,反正这活儿我干不来!”吴颂竹是吃了秤砣铁了心不和畜牲打交道,“猪圈全是粪味儿,我受不了,让我干那个,我宁愿去死。”
兰善文听了,放下手里的东西道,“我明儿和其他人说说,看看能不能找厂长替换一下你。”
“善文,你简直是我的救星。”吴颂竹闻说,高兴地向她道。
目光落在她手里的东西时,愣了下,“善文,你的钢笔里怎么没墨水?是不是没带?我这里还有,你要吗?”
“不用了。”兰善文对她微笑着摇摇头,轻道,“我这是当针用的。”
吴颂竹迷惑地说,“咱们不是有针筒么?”
是有针筒不错,可送过来的针筒满打满算只有六只,吴颂竹和她一人三只,可这玩意儿一个用不好就容易感染,没法子,她只能省着点,先用钢笔凑数了。
晃晃手里的笔,她无奈笑了,“这玩意儿还挺不错,给鸡刺下去,它们不大疼的样子,都不怎么扑腾。”
“不是吧,你那可是派克笔哎。”李婉蒔不可思议地伸长舌头看她,“你竟然舍得把它当针筒用,还是给鸡打针!”
“没关系,就是抽点药水儿,回头还能用的。”兰善文温柔回她,把手里的笔放在桌上,拎起来桌脚下不知哪来的三只灰不溜秋的母鸡,就要往外走。
李婉蒔适时地叫住她,“你的鸡是哪儿来的——不是,你去哪儿?”
“把鸡还回去啊。”兰善文脚步不停,头也不回地答,“不然该耽误它们下蛋了。”
说着话,她已经走了出去,留下的俩舍友,李婉蒔和吴颂竹对视一眼,都在对方的眼里读出了佩服。
厉害,医者仁心,兰医师她连母鸡下蛋这事儿都能管得到,你说说,这不给她发一个劳动模范的小红花,可怎么成!
***
拎着鸡站在隔壁屋子门外,兰善文向里头唤道,“大娘,我把鸡抱过来了,大娘。”
喊了两三遍,门才“吱呀”一声开了,郁泉秋那张倦怠的美人脸出现在门后头。
看见是她,怔了一下,而后扫了两眼她手里的母鸡,冷冷道,“我们家没钱买鸡,兰医师去别处看吧。”
话落她就要关门,兰善文还没来得及说明缘故,就从大门后头传出来一道苍老的声音。
“四儿,别关门,快让兰医师进来。”
“妈——”郁泉秋不满地冲身后喊了一声,精神头还挺足的老太太却完全不听她的,把她推到一边就把兰善文让了进来,“来来来,兰医师,您快坐。”
“大娘,我就不坐了,这鸡我帮您看好了,您快拿去吧。”
笑着拒绝老太太的好意,兰善文转身就想走,奈何郁泉秋她娘可不是她妈,随便几句话就能打发的。
老太太今年五十多岁,头上白发还不是很多,用精神矍铄这个词儿来形容准没错儿。
生养有四个儿女,郁泉秋是最小的一个,原本在老家和三个儿子住一块儿,帮忙干干活儿看看孙子,可媳妇们都不是省油的灯,这样也整天挑来挑去的,没办法,她只好随着女儿过来住,主动帮女儿看着外孙女儿,帮她养养鸡鸭,知道女儿一个人不容易,每天还替厂里的小伙子们洗洗衣裳赚点钱。
今儿早上看见家里的几只鸡瘟瘟的没精神,恰巧听人说她们隔壁住的就是医师,所以才把鸡抱了过去,让兰善文给看看。
弄清楚缘故,郁泉秋也不好再赶人了,不过她妈怎么留兰善文她都看不见似的,自顾自教女儿画画。
还用她出声么?她老娘多热情的一个人,当年为啥她爷爷被游街后,她其余的叔叔们都被关牢里了,只有她那个窝囊爹还缩在家里?还不是她老娘在管她们那一块儿的乡长落难时,热心地供他吃几顿饭的缘故!
所以她一点儿也不惊讶这个讨厌的医师要被她老娘留下来吃个饭,甚至在她娘热情地,如同提溜鸡一样把那个姓兰的医师抓进来,然后喊她去弄米时,她还很快地在脑中算了出来,过后得收医师多少钱。
没办法,活着,你以为很容易么,柴米油盐酱醋茶,哪样不要钱,哪样不得这样斤斤计较?而且,昨天厂里还发工资了。
她还是照旧的十块钱,刚来的医师,一个月里啥也没干,见天的就在屋里谈天看书,却领了整整二十五块的工资!
她看得直眼红。
差距!说好的共产呢!她又不是男人,共妻了她也不在乎,所以什么时候才跑步进入共/产主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