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范小学士抢尽了风头的秀王世孙,到底还是压阵的人物,一开口就扯回了正题。
“你的曲子宫调不同本朝旧规。是你自己编的?”
“回大人的话,也是也不是。大半都是听来的。但记得不清。就随兴改去了。”
对着正经的采花使,她也老老实实,
“小女这曲子,开篇是宫中教坊里为李学士的《声声慢》谱的曲。听说是太上皇最喜欢的。泉州人人都在唱。我就学了。接着是柳三变的长调,他向来喜欢铺陈以描世情,瓦子里唱他的最多。我也仿了他的铺陈。其中还夹了泉州阿拉伯人三百年前的蕃曲小调有三段,又有三段是儿时在北边燕京城外瓦子里听过几回院本戏。有些曲调就记住了。但错得多。算是我自己写的了。”
“喔?北边瓦子里的曲子?”
秀王世孙这才想起她是北方逃回来的归正人,神色又和缓三分,“既然还记得,说一段北边的名曲也好。”
“是。大人。”
她深知秀王世孙只不过是考考她。北边金国宫中,专设有汉人乐工为主的教坊。而金国消息、时文、名曲传到南方,早先得到消息的就是临安宫中。她久在泉州,对儿时的记忆反而模糊。便只捡了两三句记得最深的,击掌轻唱道:
“愁绝。此身蒲柳先秋,往事梦魂无迹,一寸归心……”
这是金国汉人大家的词作。在北边,这词上至金宫教坊,下至瓦舍游女都有人唱。不过唱了三段,在月下望见一湖清声,寂寥无人。许是因为这三段是成曲,许是因为范小学士觉得她也是个同道中人,居然也没有再挑刺。
郑归音得了赏,回到了自家船上。后面的选女献艺陆续登场,不说郑家女得了赏的消息叫各府羡慕,托了她的福平宁侯府这时居然也接到了赏。双絮接了内使,连忙就进去舱里阻止了程六娘和四夫人的争吵。
她在舱门外陪笑道:“四夫人,秀王世孙身边的内宦小押班送来了两副宫制团扇子。”
一柄赏给程选女,一柄给了卢四夫人。姑嫂本来正吵得脸色难看,卢四夫人铁青着脸,程六娘也侧头像是在拭泪。这时就安静下来。
“给六娘子打个巾子。”
卢四夫人先行去前舱迎接。眼下是选女进宫的要紧时候,就算仅是秀王府的小宦官她也不会怠慢了。机灵的小内侍耳目通明,对卢氏这样平宁侯府的下一位世子夫人分外恭敬,双手呈上宫扇,笑道:
“世孙说,平宁侯府不愧国之旧勋。忠义传家。”
“……?”
不仅是卢四夫人不解,程六娘抹了泪整了妆到前舱来接赏,接得同样莫明其妙。卢四夫人厚赏之后,让双絮送使者去了。她没空再教训程若幽,一起把秀王世孙送来的宫扇一看。
灯光照着,莲花柄双蝉托的罗绢团扇,极是精美,画的水墨画亦是宫院画。并不是贵重之物,这赏物的意思应该还是在团扇子的扇面上。
她仔细看着,两扇扇面各不相同,一副画的是蔡姬归汉,另一副画的苏武牧羊的典故。这是什么意思?派人去打听的双絮匆匆回舱。
“夫人,奴婢知道了。”
她送着使者离开,小心打听秀王世孙发赏时的情形,那小押班笑道:
“方才郑选女才情出众,被召了过去问话。我们世孙倒也罢了,选女的才艺如何有教坊里的侬宫师判定。他是不开口的。反倒是最后傅大人起了兴致,问了郑选女,说她唱的那词是汉人写的思乡之音。早先年在北方不敢乱唱,问她听谁唱的。”
傅映风在楼船上问起这话时,连端方的范承旨都在看他——这不是故意刁难吗?
没听到人家郑氏说是六岁逃回南边的。哪里能记得。平宁侯府的船上,小押班把事情经过一说清,然后笑道:“郑选女说,应是儿时在家中听长姐私下所唱。世孙一问知道是卢四夫人所教,就命人来赏了。”
送走了来人,卢四夫人亦是沉吟。这事情是真的。但说这话的人是郑归音就怪了。双絮悄声上前道:“夫人,依奴婢看,郑娘子这是有示好之意。”
“……”卢四夫人缓缓点了头,旁边听着的程若幽哧的发出一声冷笑,道:
“我算明白了。她不就是和四嫂你一样是个识大体的聪明人。知道傅大人要娶嘉国长公主了。觉得苏、许两家又要复起了。就着急了?”她不屑而笑,“养女就是养女,郑家差一点被四嫂抢光了。她还敢来找你。哪里还顾得上郑家?”
“你如果不知道什么时候该进,什么时候该退,我也不敢指望你进宫能帮上五娘。更别说帮家里上一层。只要你别连累侯爷和侯夫人,别连累你的姨娘哥哥就算好了。”
程若幽脸色一变。待要开口,卢开音抬眉看她,又丢了一句:“让傅五公子娶侯夫人的娘家侄女,你以为这是为了谁?”
“我不管他娶谁!但让我写绝交信给他,责斥他无礼妄想,逼着他去娶你的堂妹,我就是不愿意!为了你们的事就让我下贱到这个地步?”
程若幽叫喊着,再一次撕破了脸,舱中的仆妇们早遣到外面去了,“你再要逼我,别管外面有没有你的人看着,我要让全府和我一起丢脸,你以为你拦得住我!?”
“……我那妹妹递状纸到衙门里的事,你以为你也能学?”卢四夫人端坐在舱中,一句话就把她堵住了嘴,“她是商家的养女就该为郑家不要脸面。你也落到这田地了?”好在选女们的曲声不断,否则这说话争吵声连旁边别府船上能有耳闻。程若幽只是冷笑,卢四夫人看了她半晌后也渐渐怒了,压低了声音:
“如今情势有变你不明白吗!?傅映风是一定要复起了!吴太后有了他做女婿,就拉拢了傅淑妃,五娘在宫里就力单势薄,吴太后不需要五娘来牵制傅娘娘了!”
她哧笑不语,卢四夫人厉声低喝着,“你难道要看着五娘连孩子都生不下来?还是想看着她明明生下皇子,也只能一辈子做一个美人!她可是你的亲姐妹——!”
“那又怎么样——!你知道汪姨娘和三哥哥知道我要进宫,他们说我什么吗?”
形势有变的不仅是平宁侯府,还有月湖边的水月境庄里。范夫人没有去赴宴,但她对京城里的消息却也不会不知道。她坐在了内厅,让吕妈妈避到了屏风后。
卟的一声彩蝶翅飞,绣着百蝶纹的门帘揭起,丫头手中的灯烛射出绽开的光,赵慧儿的身影出现在厅门,缓步进内问安。
“想好了要嫁的人家没有?”范夫人开了口。赵慧儿早有准备,此时仍然是震惊抬头,失口道:“夫人——”
范夫人看着她,眼波平淡,道:“我儿要做驸马。没得选了。我们之间的约定就此作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