步辇披着清透白纱,细长的月白色流苏被狂风吹起,缭绕在黄沙狂风里,小童执着一柄小玉扇,茶壶在升腾着热气,可那小童显然是看呆了眼顿在原地,段臣旭亦是一怔,皱着眉头思索道:“……怎么会是个骁勇善战的银发女子?”
赤蚀言淡淡瞥了一眼,不予答话,低垂着眼帘抿了一口清茶,端起清茶玉盏的手却不可察觉的在轻微颤抖,他努力调整着紊乱的呼吸,双手端着清茶玉盏轻轻放下,随即笑了笑。
“长仲王有所不知,这乃是赤旻唤的门客,容颜倾国倾城,身怀绝技,被其藏于内宫,名唤鹿辛禾。”
“门客?”段臣旭凝重的神色颇有些缓和,瞥见鹿辛禾的眼神多了几分惜才,赤蚀言侧坐在他的对面,抬手为段臣旭倒下一杯清茶,扬起一抹疏离却亲和的笑意。
“此女身来便是一头银发,赤旻唤赏识她的武功,将她藏于内宫,我亦是见过她几面的,倒是个冰雪聪明的女子。”
所幸赤旻唤为其保护鹿辛禾,只是将她藏在桃溯宫,对外封锁消息,来了个金屋藏娇,随从亦不过只有两名,东陵的那名细作亦不会听说于她,即使段臣旭有所怀疑,也无处可查。
段臣旭神色晦暗,闷声不语的将凉却的冷茶一饮而尽,摩挲着温热的杯盏口,低着头思索着,时不时的瞥着赤蚀言,欲要从他的脸上找到几分破绽,赤蚀言抿着清茶,抬眼间与段臣旭对视,皱着眉头一愣。
段臣旭淡然自若的笑了笑,眼中的怀疑之色褪去几分,随即解释:“我倒是想这女子收入门下,不知言公子可有几分见解?”
“长仲王还是莫要将这女子收归于门下。”赤蚀言淡淡的抿着清茶,不徐不缓的怅然叹道:“这女子性子倒是极为忠心耿耿,只是满口谎言叫人辩不出真假,实在是过于伶牙俐齿,叫人指不定就落入她的谎言里,被其耍得团团转。”
“是么……”段臣旭怔了怔,抚着胡须,爽朗大笑,眼里毫无笑意,叫属下盛上一把银弓箭,挥袖站起,拉弦搭箭,直对着三军厮杀的鹿辛禾,冷然道:“既是如此,这女子看来是不能留在这世间,以后必定成我心头大患。”
双手急拉成满月弦,银头尖箭被一手按在弦间,末端被其按压着搭在箭弦内侧,狂风骤然间停歇,段臣旭晦暗不明的双眸从弦间瞄向棋盘边沿跪坐着的少年公子——
赤蚀言淡然的饮着茶水,吹开茶盏底端的碧绿茶***直着腰杆,侧脸温润如玉,仿若镀着一层金光,临危不乱的跪坐于战场厮杀,周身一派贵公子的气派,好似世间万物都不足以将视线停留半分。
段臣旭眯起眼睛,狡猾得像一只老狐狸,手中的力气一点点软了下来,被拉得笔直的弓箭原本是满月弦,力气却松散开来,突然缓慢的将双手垂落于两侧,那把银弓箭被其递于赤蚀言的侧面。
段臣旭语气绵长,不容置疑的含笑道:“据说言公子武功高强,能够逃脱于孟矜的“飞鸾令”,那想必箭术亦是极为了得,以那女子为靶,言公子可否给我露一手。”
灰暗的细碎冷光斜印在赤蚀言的脸侧,清茶里一片一片的茶叶开始荡漾开来,赤蚀言低垂着眼帘掩盖着眼底的森冷,冰冷刺骨的弓箭被深举过头顶,举到赤蚀言的面前,段臣旭在等待。
战场厮杀黄沙弥漫,女子娇叱着带着几分冷冽,身形如同皎洁月光一般手持长枪打得不可开交,银丝在灰暗的空气里肆意招摇,就像是一片凝冰,又像是一片花瓣。
段臣旭仍在等待着。
赤蚀言放下手中的玉盏杯,里面的清茶已然被饮尽,底端只剩下几片碧绿的茶叶,凝聚着几滴茶水无声的漫延,他突然施施然的站起,姿态翩翩的拿起那柄银弓箭,以手指摩挲着弓箭轮廓,扯出一抹笑容。
“长仲王既然这般想看,我也不好推辞。”
“如此这般,言公子请随意。”段臣旭干笑两声,对着近侍使了一个眼色,两人退居于一旁。
白纱被风吹动,月白色的流苏仍旧在黄沙里飞扬,赤蚀言沉下眼睫,细密如同小扇子的睫毛轻轻颤动,白皙如玉的手指拿起那柄弓箭,站立于步辇外侧,一点点的拉开箭弦,搭上银头长箭。
额头落下一滴汗滴,晶莹剔透的汗珠由着白皙的肌肤滑落在鼻尖,青色袖袍迎风招展,白纱起伏不定下是那银发女子肆意招摇的一柄长枪,银头长箭已然被搭到最末端,箭弦弓成半圆满月。
他竟然从来都不知晓,她会替赤旻唤征战沙场。
赤蚀言咬牙,突然想将她从马背上扯下来,问她为什么不离开东陵,问她为什么要上来送死。
又想问,她的一头银发是怎么回事。
有太多太多的话想要与她说不尽……
……
“对不起。”他抿着唇在心里默念,闭眼,松开手指。
江山与美人,他终究还是选择了江山。
“不要——”耳边传来一声惊呼,有人用剑劈断了他紧攥着的箭弦,赤蚀言猛然间睁开眼来,瞳孔微缩,长箭从指间如同一道银光划过,穿破起伏的白纱,直射向黄沙弥漫着的银发女子。
狂风裹着凄厉的银光,鹿辛禾扫开一众癫狂的将士,蓦然回首间,银发裹舞着面容,额间银饰点坠而落,双眼里倒映出白纱与青衣,还有……弓箭,满目震惊间长箭直穿胸口,将她的语珠咽死在喉咙里。
还有什么比这个更痛,鹿辛禾诧异的低下头,银发沾染着娇美的面容,贴着耳侧凌乱飞舞着,胸口绽开一个巨大的血洞,鲜血顺着胸口开始蔓延,溅飞于她的视线里,仰面倒下。
余光瞥见的,唯有白纱起伏,青衣飘飞,一把未能放下的弓箭,还有一双漠然的眼,是她曾经喜欢过的少年郎,她轻声唤过的“阿言”,这人世间她第一个遇到的凡人。
视线里一片血光,胸口泛着痛苦几欲无法呼吸,每呼吸一声都是痛的,痛到了骨子里,鹿辛禾松开手中紧攥着的那柄长枪,身子没有半分力气,溅落于黄沙里。
耳边传来熟悉的回音,似乎隔着山海,似乎隔着千万年,又好像是在昨日——
“辛禾,你要记住,你是这个世上最好的女子,不要哭了。”
“不管你生得如何,我赤旻唤认定的只有你这个人罢了,从那次桃林初见时起,我便心悦于你,你生我既生,你若死了我也绝不独活,这一生,只要我还活在这世上,我便会护着你一生一世,不死不休。”
“虽为侧妃,但是以后绝无正妃之位,也绝无千千万万个侧妃,更无千千万万个鹿辛禾,江山作聘,独宠你一人。”
“我是你的夫君,有哪家的夫君要良妻保护的,多没面子啊。”
“辛禾,我不怕死,可我怕我死了就不能与你长相厮守,我是东陵太子可也是你的夫,我怕我死了在这宫里会有人欺辱你。”
“我怕死,我不想死,我不想做太子殿下,这江山不要也罢,他们想夺去就夺去,我只想与你长相厮守。”
……
所有的亏与欠似乎都化作过往云烟,什么也不重要了,一切的爱恨纠葛皆在那一句“辛禾,我真的心悦你”统统都消失殆尽,归于尘埃。
鹿辛禾痴痴的笑起来,嘴里涌出大量的鲜血,沾染着满头银发美得凄冷,一路流淌及白皙如雪的颈脖处,胸口泛着剧烈的疼痛,视线即将归化于彻骨的黑暗。
她亦是痴痴的笑着,笑弯了眉眼,笑出了泪花,用尽力气抬起沾染着鲜血的手遮盖住阳光,张开嘴唇涌出大量鲜血,用尽毕生的力气去笑说:“我悦君心君不知。”
她的夫君是这东陵太子殿下——赤旻唤。
她是修行千年的山鬼,亦是赤旻唤的妻——鹿辛禾。
只可惜未能替夫君斩杀敌军,战死于黄沙战场,她怕是再也不能回去看他一眼了,所幸,一曲红尘断尽情缘,将她忘记得一干二净也好,也好。
天地归纳于混沌两色,视线蒙上一片黑暗,鹿辛禾细密的羽睫颤了颤,终究还是闭合,那只沾满鲜血的手重重垂下,落在冰冷刺骨的银色盔甲,流淌着刺目的鲜血,如同散了一地的红色烛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