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的话语断了半句,说不尽道不明,却听得出极为悲切焦急。
赤柩叙听过得了瘟疫的百姓是何等凄惨,却从未出宫亲眼见过,只当是那些大臣们夸大其词,如今亲眼所见倒是被吓得不轻,以手作挡着往后退缩,“朕非医者,救不了你。”
书生颤抖着蜷缩成一团,吃力的伸出双手,遥遥伸向不远处掉落在地的玉簪花,大力喘出灼热的呼吸,鼻息扑打在地面扬起薄薄的灰尘,鼻尖沾染上些许泥土。
玉簪花以玉石雕琢而成花形,簪柄末端镌刻着凹陷的月白花蕊,细碎的银色鎏苏垂落在侧,曦光浮现掠影散下半丝娇媚,也不知被谁踩了一脚沾染着灰尘,敛着明珠辉月的微光静躺于地面。
东陵女子素来喜爱头戴发簪,闺阁女子的妆奁里总是少不了几只簪子,尤其是细长且拖在耳后的鎏苏玉簪,细碎的玉簪鎏苏缠绕着三千墨发作响,走着摇着鎏苏轻晃,朱唇抹着凤尾花浸染的胭脂,玉指轻捻衣角,回首一笑间眉梢皆是娇羞。
有人想起先前书生捧着玉簪花的模样,脑子里灵光一闪,看出了这其中的蹊跷,一拍脑袋嚷道,“这书生莫不是想让陛下将玉簪花递于他手中吧。”
众多百姓面面相窥,一时俱无话,皆低着头故作耳聋,有人低声嘀咕了一句,“陛下哪里会将这玉簪花递于他,瞧他那模样分明是染上了瘟疫,换谁谁敢去帮他?”
……
东陵君主身份尊贵,执掌东陵权位财富,所谓人上人大抵就是如此,人在高处享尽荣华富贵,独独怕两样东西,一是怕摔下来,二就是死亡,世人皆怕死,人上人自然更怕死。
莫说陛下不敢靠近那染了瘟疫的书生,怕只要是个怕死的俗人,大抵都不敢靠近那身染瘟疫的书生。
青衣绣着大片罂粟在风中翻飞,银丝罂粟在纱绸边角悄然盛开,明华的剑柄长垂下一缕赤色剑穗,赤蚀言颔首轻笑,眼尾桃花簌簌浸着怜悯众生的柔光,脚下步步生莲,身子微微前倾以剑尖挑起地上的玉簪花。
玉簪花轻巧的从剑尖滚落于书生的指间,书生猛然间攥紧将其圈入怀中,花蕊边缘镌刻着碧绿尖叶,断了半瓣玉色桃花,残缺的边沿微微溢出蜜色桃玉蕊,沉浸于书生指尖的鲜血。
书生迷茫着双眼,抬头去瞧逆光中的身影,光逆于身侧,将其青衣飘飞镀上一圈金光,额间一点赤色鹤印,脚踏月白长靴,三千青丝散乱在肩侧,手持长剑欲斩破灰暗雾色。
是司雨使……
城墙上身穿赤丹衣手持长线金铃的司雨使。
书生喟叹一声,是人也好,是神也罢,似乎也已经不重要了……
他的呼吸越发微弱,指尖感触着温热的玉簪花,脑海里反反复复着昔日佳人的笑靥如花——玉指轻捻轻柔的纱裙衣角,头上斜插着玉簪花,明眸皓齿,执着一柄轻罗小扇,繁花落尽青石小路,轻喘着气一如往昔朝他奔来。
“你别躲着我,等我及笄你可得娶我,不准反悔。”
“有哪家女儿家像你这般模样,不知羞。”年少的他穿着宝蓝色锦衣手拿卷书,紧张的看着她一路小跑过来,却又故作嫌弃的昂起头,从鼻息里哼了一声,“娶就娶,我怕你啊。”
娶就娶,我怕你啊。
短短一句看似无心,只怪年少太过自傲,多少情话绵绵伴随着赌气一般的言语滚滚而去。
哪知,从始至终我都是真心想娶你的。
此生若不能相守,且等来生,换我缠着你罢。
冰冷刺骨的凉意从指尖蔓延全身,鲜血从口腔中汹涌而出,呼吸越发微弱,眼前一切景色似乎变得扭曲,魑魅魍魉皆在凄厉的尖叫,昔日佳人执着轻罗小扇回首娇笑,俏丽身影终究没入青石路深处,指间紧攥着玉簪花,书生终究是长叹着合上双眼。
明华的赤色剑穗迎风而动,众多百姓纷纷唏嘘着世道无常,赤蚀言的目光落在书生紧攥着的玉簪花,神色晦暗不明,随即微微颔首道,“我会将你与你那位佳人合葬,愿下一世……”微微停顿,由衷祈福,“姑娘觅得良人,公子娶得佳人。”
“嘁,死了个书生罢了,装什么大善人。”先前踹了燕长绝一脚的大臣捧着玉书躲在龙辇后,如今却大义凛然的站了出来,高昂着头冷嘲道,“不过是些收买人心的小伎俩。”
赤蚀言扭头直视于他,冷声道,“你何不也来装这大善人,尔等贪生怕死之辈,你们敢吗?敢吗?”
一针见血。
确实无人敢做这个大善人。
那大臣被堵得无话可说,呆立在原地不甘示弱的挺直了腰身,恨恨的紧盯着赤蚀言,似乎觉得只要这般模样便不会失了气势。有些眼色的大臣使着眼色纷纷上前劝阻,“五皇子莫要跟沈家世子斤斤计较,他并非有意而为之。”
大概也只有这个时候,这些素来瞧不起人的大臣们才会唤他为一声五皇子。
赤蚀言铁了心一般,紧盯着满脸不服气的沈家世子,冷笑着反问道,“若我偏要与他斤斤计较,你们又能耐我何?”
瘟疫大旱,百姓民不聊生,这些衣冠楚楚的大臣们却在青楼里环抱美人喝着花酒,东陵百姓突发瘟疫,区区一枚玉簪花罢了,个个贪生怕死畏手畏脚,他心有余恨怜悯众生,一句“收买人心”便将他贬得一无是处。
沈家世子沈千牧一出生便是含着金钥匙的贵人,沈家后院女子众多,独独生不出一个男丁,沈千牧是沈家王爷的老来得子,要风得风要雨得雨,蛮横霸道,可谓是东陵人尽皆知的小霸王。
沈千牧心中堵着一口闷气,年少轻狂不知收敛,被众多大臣们拦阻着,忿忿不平道,“妖言惑众也就罢了,如今还这般嚣张跋扈,你有没有把陛下放进眼里?”
赤蚀言嗤笑着反问他,“我为何要将他放在眼里?”
沈千牧再度被赤蚀言的一句话堵得哑口无言,指着赤蚀言愣了半天才骂出无关痛痒的一句话,“你,你简直是,大逆不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