陨泽不予理会他这种阴阳怪气的语调,修长白皙的指尖摩挲着琴弦,突然一顿,冒出一丝殷红的鲜血,凝结在白皙如玉珠似的指尖,眉宇间暗藏杀机,冷冷淡淡的瞥了一眼谢端,一者冷漠如冰雪,一者奸诈如狐狸,本就是生来水火不相容。
谢端扬起白皙光洁的下巴颏,眯起潋滟的桃花眼,堪比女人般魅惑艳骨,动作轻浮的朝着陨泽伸出手,偏了偏头,微微一笑,一身势在必得的傲气脱俗,仿若笃定了陨泽迟早也会来求他,“琴师大人,你究竟要不要和我们走,若是这次错过了,可就真的没有多余的机会了。”
雨落长安城风流夜,台阶上碧苔墨痕,白衣琴师三千青丝散乱在肩侧,仙鹤般圣洁少年郎,唇红齿白,蒙着一层清透柳纱,水色山光,琉璃般若花临照镜花水月,指尖玉雪剔透,按压着琴弦,微微抿了抿唇瓣,神情恍惚间暗藏复杂,肌肤蔓延着一抹殷红妖艳的鲜血。
他淡淡一笑,荡漾出清淡如水似的醉意,道:“小离若是真的被你们这些人所抓住,以我的本事你不会真的以为我需要依靠你们这些凡夫俗子的力量吧,小离是我弟弟,我自然会去救,但你们都还没资格要挟我。”
冷眼旁观,指尖缭绕着一根如同刀片似的弦丝,一扯,一带,仿若是蛇身般立于半空,铺天盖地,琴弦微微震动,仙乐可夺性命,白衣胜雪的衣摆化作百灵鸟的长尾羽翎,强大的灵力震动了方圆几里,碧苔青草齐腰垂倒于地面,悲鸣着痛哭流涕。
长苏山修仙者,可逆天改命,大道三千轮回,非一介凡胎肉体的俗人堪比,不迁怒于世间万物,却不代表长苏山弟子们墨守陈规,若是长苏山弟子动怒,轻则屠杀满城风雨,重则一指覆山河飘零。
谢端半是惊恐半是惊讶的瞪大双眼,忍不住后退一步,凌厉的琴弦所幻化成的利刃削断了他额头前的一缕青丝,肉眼可见的折腰弹起,他偏过头,额头前划出一条血色红痕,冒出大颗大颗的血珠,随即,轻飘飘的落在地面上,化为了无尽灰烬。
“大人。”谢端身后的两个黑衣男子见他受伤,指尖微松,眸底含着清楚的惊恐,却不敢去用手碰他的身体,只能以手拐肘抵住谢端后退一步的身形,“大人,您没事吧大人……”
谢端左脚踏入泥土底,被黑袍裹住的胳膊下意识间扶住身侧两个亲信,稳住身形,伸出指尖一抹额头冒出的大片鲜血,翻起凉薄的眼皮,难掩眸底玩味似的调笑,甚至是嗜血成性的伸出舌头舔了舔指尖的血丝,细细打量着眼前的白衣琴师。
“我没事。”谢端灼热的眼神落在两个亲信的身上,一转眼便恢复了过往时的冷淡,倒像是在看着两个监视他,却没有任何生气或是感情的兵器,“我只是破了点皮,他不会拿你们怎么样,你们不用紧张。”
至于谢端口中所说的“他”,除了谢端和那两个黑衣男子,陨泽也无从知晓他说的是谁,但是可以断定,是位可怕的存在。
作为他们的首领,谢端的语气可谓是相当柔和的了,而且话里有话外都是向着他们,的确是为了他们而着想,对于南明一些贵族子弟来说,贫民子弟便是他们的玩物和奴隶,生死无所谓,难以存在谢端这种好说话的主儿。
两个黑衣男子面面相窥,极为默契的对视两眼,心虚似的看向谢端,眼神暗藏着难以言表的复杂和愧疚,身侧个头稍矮的黑衣男子嘴唇微启,欲言又止,前脚迈出一步,可到底是想起了那位主儿的残忍手段,喉结滚动,狠狠地咽下一口唾沫,胆怯的将迈出一步的脚尖缩了回去。
谢端在无人知晓的角落处,紧攥的拳头慢慢松懈,如同失去了周身所有的力气,眸底光芒逐渐变得黯淡无光,染了一层灰尘,嘴角勾起一抹自嘲的笑容,又冷又凉,就像是一条失去毒牙的蛇,只剩下了一片空虚和虚张声势。
他突然语气意味不明,僵硬的扯了扯嘴角的微笑,对两个黑衣男子道:“我细想了想,你们跟着我也大概有六年了吧。”
两个黑衣男子缓缓地闭眼,越发愧疚心虚,以致于都不敢抬头去直视谢端灼热的眼神,生怕他一眼就击溃了他们的理念,身体逐渐僵硬如铁,愣在他的面前只是一言不发,甚至连大气都不敢喘,五指收紧,手背可怕蔓延着几根鲜明的青筋。
最终,个头稍高,身形偏瘦的男子咬牙回答谢端的话,却是闭着眼睛的,全程不敢去直视谢端,“回禀大人,算上大人救我们的那年杏花微雨时,还有训练我们那半年,我们跟在你身后应该有七年了。”
谢端也是一怔,冷峻的面容有一瞬间的柔和,随即无比惆怅,却又像是在回忆某些故人往事,叹息着,犹如空谷幽兰,暗香浮动,“原来都有那么长的时间了啊。”
两个黑衣男子的衣襟被流淌成河的汗水打湿,黏腻的粘贴在他们的后背上,分不清是因为恐惧而产生的冷汗,还是因为心理上的愧疚和心虚而产生的折磨,神情痛苦不堪,面容瞬间变得扭曲,像是在和可怕的信念做着无畏的抗争。
终于,身侧的高个子黑衣男子低下头,面容扭曲得极为可怕,犹如赤面獠牙的狞兽,紧攥拳头,暗自咬牙道,给谢端的只有短短一句话:“大人,别逼我们,我们也真的不想这样的。”
谢端愣了愣,随即只是苦涩的笑了,“罢了,罢了。”
“故人已不再是当初的故人,我也不再是当初的那个谢端,又何必徒增伤悲,强求你们依旧是当初的故人呢。”
谢端正色,扭头对陨泽道:“琴师大人既然不愿意和我们走,我们也不好强留,我们殿下向来不爱强迫别人,最爱以礼待人,不过我们殿下脾气也不是很好,耐心可是有限度的,琴师大人可一定要好好把握这个机会本来,别怪我没提醒你。”
他不想逼迫陨泽,就像是逼迫当初那些长苏山弟子们一样,似乎,眼前的这位琴师少年郎和那些墨守陈规的弟子们不太一样。
谢端突然想起了长苏山有一段不为人知的故事——
就比如说,据说起初六界天书规定不得相恋,人妖殊途,神与人更是殊途,否则天诛地灭,世间万物遵循天书所苟活,长苏山第一位羽化登仙的少年师尊却违背天道,爱上了一位名叫扶霖的花妖,花妖天地灵气所幻化成风,嗜睡,爱吃甜,有一颗虎牙。
听得第一个长苏山少年师尊名唤孤辞。
起初世间还没有长苏山,也没有长苏子弟们,没有人知道他从何而来,要到哪里去,同样的,他自己也不知道。
他对世人说,他不属于这个地方,他只是来渡一个人,他曾经在承诺过一个人,无论如何,哪怕是颠覆了这天地,他都要带她回家。
他也没有亲人,很是孤独,可他却意外的不害怕,只因他觉得只要那个人还在这个世间,跟他生活在一个地方,即使是见不到她,远隔山海万里,当微风拂过,他都会觉得是她在亲吻她的眉心间。
他看不见她,甚至不知道她的模样,可她的呼吸仿若近在咫尺,伸出手就能触碰到她的轮廓和灼热呼吸。
等了不知多久时间,走遍了六界,实在找不到那个人,后来他走累了,就停留在了长苏山,种满那个人喜欢的桃花树,继续等,等到死。
有人不解,问他要等到什么时候,他也只是温柔的挽起长袖,披着三千青丝,给桃花苗浇水,笑着说:等到他老的那一天,他就不等她了。
可神仙分明就是不会老的。
孤辞将那个人藏的很好,所以在这个世间所有人都不曾知晓他要找的人究竟是谁,只知道是位女将军,是他喜欢了很多年、很多年的人。
很多年的是多少年,所有人都不知道,连时间都忘记了,那个人也忘记了,就只有他一个人记得。
小花妖扶霖爱迷路,施法时从树上掉了下来,恰好长苏山少年师尊孤辞桃花树下酣睡,书卷和青丝散落一地,她觉得眼前这个人实在是太好看了,不由得看呆了,就鬼使神差间伏下身子偷偷亲了他一口。
然后呢,然后他就醒了。
他醒来时的第一句话,便是——找到了。
轮回千转,他终于找到了她。
没有人知道那位惊艳绝伦的长苏山少年师尊为什么会爱上一个妖精,论美貌,在这六界,小花妖的姿容还别说,称得上少有,可还有一怪癖,那便是她每到月初就会忘记过往一切云烟,也就是说,每隔一段时间,小花妖就会将少年师尊忘记得一干二净。
这样一个“残缺不全”的妖精,听说忘记了过往云烟,也不知以前有没有和其他男子勾结,虽然生得美,可是又呆又傻,那时的天下黎民,包括思慕于长苏山少年师尊的那些仙娥们,想破脑袋,咬着手帕流干了眼泪也想不通长苏山那少年师尊到底是看上了花妖哪点。
可叹后来,天道不允,一道天谴自云边而降,少年师尊为了救花妖,耗尽三千年修为替花妖挡了一劫,自此灰飞烟灭,可怜的是,花妖初逢月初记忆消失,再度将他忘记得一干二净,终是少年师尊一腔痴情错付了。
一段孽缘终是断了。
到现在为止,长苏山门前的桃花树下立有一碑文:小妻扶霖,娇气难养,眉心藏朱砂,生平喜爱夜啼妆,拿剑的手便替她画了一辈子的夜啼妆,又说她爱桃花醉,便又替她种满了十里桃花,谁说花妖本就无心,爱不了人,世人不必猜忌,若有千夫所指,皆是我咎由自取,胆大包天,心甘情愿。
他心甘情愿替花妖背负世人的骂名,这样一来,堵上世人和天道的嘴,世人唏嘘不已,却也实在是无话可说了。
此番一段啼笑皆非的笑话闹剧,却也成就了后来的长苏山,少年师尊身虽死,可他所遗留的仙力滋养了长苏山万物生长,长苏山本就是一片圣洁之地,故而得名,长苏山弟子们亦是有通天的本命。
陨泽并不是世人眼中所看惯了的那些长苏子弟们,看似弱不禁风,墨守陈规,但其实他该杀人时也绝不会手软,只是不肯轻易杀人平白脏了自己的白衣罢了,不是懦弱无能,而是来自上位者或是神君怜悯众生的淡漠如水。
陨泽终归和其他墨守陈规的长苏子弟们是不同的。
谢端思绪万千,收敛了笑容,眼角余光复杂的赏看指尖的鲜血,殷红的血珠还在不停的流淌成残花,渐渐地,他的神情逐渐变得凝重,心有余悸,空气似乎也在一瞬间变得沉重,仿若是浓重的灰尘堵塞住呼吸,他的声音干哑而低沉。
“琴师大人还算是有几分本事,也不像以前那些长苏子弟们一样迂腐,就算是打死他们也只会抱着头说那些不痛不痒的假道理,虽然会有点麻烦,但是我觉得这场棋局才算是有意思。”
他的话里有话,意味不明,故作老猫抓老鼠的模样,陨泽也了解他这番话中的几分意思,只是难得冷漠的不予理会,神情没有半分生气,隐约间似乎也颇有些认同谢端的一些话。
就比如说,谢端所说的迂腐,他也确实觉得其他师兄弟们过于迂腐,认死理,哪怕别人都欺负到家门口,不到危急时刻,他们都断然不会选择反击,也难怪南明九州会如此肆无忌惮的欺辱他们这些修仙者,说白了就是仗着他们好欺负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