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十四章冽泉稂蓍与鸤鸠在桑(一)
事实再次证明,骆思恭是个很细心的人。因担心蘩卿骑马太招摇,竟提前准备了帽纱。蘩卿一被拽下马车,斜刺里便被帽纱罩住了脑袋。好么,自以为是随机而动的,却原来还真是人家算计好了的。腾地一阵火撞脑门,重重的哼了一声,以表达浓浓的不满。一门心思酝酿着生气,心底就好像有个小扇子呼呼地鼓着风。“放手!”摔手蹬脚的反抗,仿佛方才还在犹豫跟去的那份心思从未生出过,“死老头子!混蛋!”
“你再骂一句试试!”骆思恭将她重重往马背上一丢,自己随着翻身上去,双腿一收,手中一个重重的爆栗就落到了蘩卿脑门,“小丫头片子,反了天了!到底去不去!不去跳下去!告诉你,我忍耐是有限度的,再闹腾,丢到太监堆里让你好好吃个亏!”
“你敢……!”这个威胁很管用,蘩卿掀起纱帽瞪着冷脸看着威胁她的人,几次张口想说“有种试试,谁怕谁!”狠了半天,始终说不出来,恨恨的磨牙。
“别犯傻!究竟去不去?”骆思恭乜了眼她紫涨到脖子根的脸色,问,却不等蘩卿回答,骂了句:“笨猪!”一夹马肚子,说了声走,径直而去。
眼前的场面令张斌有短暂的迷瞪,反应过来自己真是交了好运后立刻心花怒放,谄笑从后面追上来,“骆帅您怎么能带走沈大人呢?这是怎么话说的?”曹髦在后面拦住了他。
“你骂谁!”蘩卿撂下的面纱又迅速掀起。眼前一双气鼓鼓的大眼瞪出火爆的光,骆思恭绷不住想笑,瘪了瘪嘴,扭开脸,掩饰眼里带上的笑意,随手用力一拽,拽下帽纱盖住眼前的脸,“不是笨是什么!明明就是想去。”随即语速极快的道了句:“上次是我错了!对不住!”难以掩饰的窘迫语气。
这还差不多!蘩卿觉得没那么气了,毕竟一个大男人向一个小丫头道歉也是蛮掉价的事。却不能立刻就原谅,于是使劲推了他一下,埋怨道:“干嘛使那么大劲拽!划得我脸皮疼!”
“脸皮那么厚,还会疼啊?”“你骂谁脸皮厚!”“是我,是我。行了,老实点吧,带你见卞羡之!”
卞羡之?蘩卿眼睛一凝,却傲娇地一撇嘴,“找他做什么!”
“这么说,你知道他?——见过?”
“你先说找他做什么!”
骆思恭眼定前方,顾不上答。进入闹市,路不好走了,马速只得降了些。蘩卿以为他是故意,实在想知道,只好先答:“进宫那天,在皇后宫里瞧见个大概。带着人唱《凤还巢》呢。”又催,“说不说啊!”
骆思恭扯了扯嘴角,偷闲斜了她一眼,“卞羡之是你一心巴巴想知道的那个卞秋水的哥哥。”
原来真有关系,果然啊!不过,“卞羡之我自己也会去找!用你!”蘩卿鼻子里哼了一声,扭抻着身子四下瞧热闹,又往后瞧三个侍卫,骆思恭怕她掉下去,拽紧她的腰。她却腻歪,不满,“拽什么拽!”
“你自己去一百次也没用!别闹了,坐好。”哄孩子的无奈口气。
是啊,自己去人家怎么会理!想着,蘩卿哼了一声,果真不动了。
骆思恭无声的微微一笑,“不管怎样,你总是要叫我声表叔的。不是说了让我罩着你吗?”蘩卿呵呵两声,“我还说了见面绕道呢,你怎么不记得!”
“不是都道歉了吗?十来天了,总该消气了吧!得饶人处且饶人吧,啊!”
“哼!”
“看在我态度真诚的份上,下不为例!你原谅我一次。行不行?”伏低做小这种事,似乎只是开头比较难。效果却非一般的好。很划算。
“哼!看不出来!”蘩卿撅了噘嘴,哼的声音却弱了些。她心里其实并没有表现出的那般生气,若之前只当他是八竿子之外的长辈也就算了,可偏偏经过了上次被亲的事,她自己又放出了狠话。再见面总是要矜持厉色才是她的本意。岂料事实根本无法按照她预料的那般发展,她很没面子。刚才咋一得知被他看透,压不住地就恼羞成怒了。“你该提前告诉我,总是拿我当孩子耍!”害她一大早还吐了一回!肚子到现在还在反酸。想着,刚压住些的火又往上蹿,胳膊肘往后使劲怼了一下。
这才算不生气了,骆思恭暗自一扬眉,笑道:“我不是不敢吗,而且也不方便。”
不敢!“好笑死了!呵呵!”
“是真的。我是真不敢。万一你生气,慈宁宫那地方,我不是找死吗!对不对?”
“切!”
“以后亲自找你汇报。行吗?你现在是女官了,以后有什么事,也要指点指点我,行吗?咱们和解了,好吧?”
汇报鬼啊!“……”
“不说话就当你同意了。我有诚意的,带了礼物给你。”说着腾出一只手往怀里一掏。
“谁要你东西!我不要!”蘩卿说着,却觉脖子上多了个东西,抓起来往下摘。就听骆思恭道:“是你说的那个天马。带着吧。万一被指个欺君,也好有东西为凭证辩驳一下。”
蘩卿低头瞧,她眼里是深灰的玉,应该就是翠玉做的了——宅皋狼。心中一暖,没想到他这样有心,打听当日的事总是要费些神的,还要找人做这个。做到这个份上,是真的对她好了。
她垂头把玩了一会儿玉佩,酝酿了半天才好意思。却是掀起头纱迅速回头,扮个鬼脸,道了谢。
骆思恭心花怒放,极力维持不动声色,嗯了一声,“不必谢,不要记恨我就行。”到底是孩子,真是好哄。心里软成一片,拍拍她左顾右盼的头,“乖,坐好些,闹市人多,挡眼。”
随后的三个校尉很有眼色,见两人终于和平了,才敢跟近了上来。蘩卿朝他们点点头。三人也应了礼,曹髦和中一个还略微笑了笑。曹髦对两人的过往很清楚,理所当然觉得蘩卿就是骆思恭的人,因此并不觉得如何。另外那个校尉叫曾广贤,却笑的有些闪避。蘩卿皱眉顿了下,才忽地想起来,这人似乎就是那日守在巷口把风的侍卫!骆思恭当日亲她的事儿,这人自然是都看见了!想着,受惊一般倏地转回头,帽纱下的脸一路红到脖子根。怕骆思恭发现,急忙岔开话题,“还没问你,你怎么知道樊姝彤?”
“那个啊,”骆思恭很容易就猜到她在羞窘,觉得实在有趣,低头撇了撇。心情好,连声音都飘了起来,“你猜?”
眼见过了内局外办的一条街,蘩卿才猛地想起孙氏说过,他父亲骆奇万历四年的时候在北司做佥书,恍然的啊了一声,“我知道了。”
骆思恭附了下身,低低道:“北司和刑部不一样,没有卷宗这种东西。我父亲当年是佥书,只管人员登记往来等事。是个杂差。也就知道个名字吧。页问虚和孙氏对当年的事,怎么说?”
“他们很少跟我讲这些的。我只知道,樊姝彤是首辅张毅家的姬妾,跟我二舅舅——嗯,是熟识的。我外公当年牵连,是冤案。这个大家都知道。”
“好。我知道了。你还记得王璜那出《凤还巢》里有个女韶舞吗?明眼人都能看出来,他那戏里的皇帝就是世宗。我于是查了吏部和礼部、刑部的档案,确定当年并无女韶舞。三十年来,韶舞大都出教坊司乐户,只有一个异类,就是这个卞羡之。他当年以神乐观乐师忽然升迁为韶舞。是严嵩提的。卞羡之,卞秋水,凤还巢,是不是很有趣。”
凤还巢?蘩卿觉得,这话好比琴弦另一头搭在二胡上,完全搭不上调。千丝万缕,毫无头绪,她听不懂,便问:“何意?”想了想,又狐疑道:“难道是严嵩太好色,看上了他妹子?!”
骆思恭笑了,“升迁肯定是跟他妹子有关的。但可不是严嵩。你还记得吧,”蘩卿皱眉,掀起脸前的纱布回头望着骆思恭的眼,骆思恭不动声色的勒慢了一下马蹄,四下跟着的曹髦三人就落了些距离。
“不是的话是什么?我又记得什么?”蘩卿见骆思恭只定着她瞧,半晌不开口,催问。
骆思恭看着脸前水汪汪的大眼,心里叹了口气,伸手拉下纱布盖住这张闹人的脸。边走边道:“当年的景恭王你知道吧?孙氏的父亲孙望之太医曾在景王府常驻,她应该会提到景王。”
蘩卿觉得心跳的有些快了,下意识伸手抓住骆思恭胸前的衣襟,“我知道景王,外祖母说过,李太后进裕王府后的那年,他父亲就不好了。是在景王府出的事。难道卞羡之的妹子进了景王府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