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零六章夜正(一)
第四节
见这小太监跟了来,蘩卿有点不耐烦。她的时间不多,她觉得今晚玄乎,似乎有人在特意针对骆思恭,所以他分外小心。也许跟他今晚办的事有关。总之,那些人可能还会回去。她正心急火燎呢,回头道:“厉害的是缇帅!他是大肥猪,你我都是他身上的虱子。他肥的流油,你我都有活路。他让你呆着,你呆着就是。跟我做什么!”说完又要走,那孩子却依旧不饶,拽着她的袖子不放。
“听话,拿着银子,跟这儿蹲着吧!”
“你是缇帅的小弟弟吧,长得细皮嫩肉的!你就知道我不会告了你?”蘩卿听他这么问,愣了一下,才终于扭回身,正眼瞧这孩子,这一看不打紧,先呵呵了声:好哪儿开个拨浪鼓!眼睛是条眯缝线,不仔细瞧跟没有似的。嘴巴倒粗大,黑暗中瞧着,颇像两条肉虫子糊上去的。上头闪亮亮挂着晶莹,从鼻孔下来,——赫然是两串大鼻涕!好个丑娃娃!看身量,六七岁的身条儿板儿。细条条一个麻绳儿样儿的身子上挂着一件肥肥大大极不合身的太监服,鞋子大的出号。上上下下这行头,一看就都是别人的。
蘩卿瞅着瞅着笑了,“钱串子?你几岁?”
“九!”
“喔!告我什么?”
“缇帅是断袖!”
“是又怎样?”这个啊,“蒋桂芳派你来蹲着的吧?先在窗根下偷听的是谁?”蒋桂芳和骆思恭的认识,这是确定不错的事儿了!只是她方才那想来查又不敢过来的踌躇姿态,倒是个糊涂账本了!等等!——
想着,忽地脑中灵机一动——对了,怪不得李怀玖来不来,骆思恭那厮满不在乎的样儿!自己这是中计了吧!就算被逮个现行,只要不是抓奸在床,就不能构成秽乱宫廷的死罪。自己又一身太监服蹲在窗外,理亏的是自己啊!所以,到了那一步的话,他护住自己,对他根本没什么大损失。而且,到时候就是他说什么是什么,既然造成了事实,舅舅他们也不能再说什么!呵呵!怪不得逼迫自己的时候,他胸有成竹,原来如此!
也怪不得连蒋桂芳都不着急过来!也是原来如此啊!蒋桂芳是不着急抓到自己吧?因为,那样等于成全那男人,这么说,她方才那犹豫——哈哈!难道蒋桂芳喜欢骆思恭?他们是那种关系?!哼!越思越想,越想越歪,歪来歪去,好悬没歪了鼻子!恨恨道:好个骆三儿!他这是以权谋私,想坐享齐人之福呢!可惜呀,他打错了算盘!她和蒋桂芳是天上地上、有你没我的仇敌。不死不休!
想着,脸上显出了冷笑。钱串子张大了嘴,却摇头道:“偷听的是跟着蒋姑姑的小陈子。”
蘩卿拍拍他的头,“你既然知道我是缇帅的人,就不用跟着我了,好好呆这儿,等下有人赏你呢!”蘩卿说完,甩脱他的手,顾自匆匆迈进了黑暗。
文昭阁连后罩房都被查过了,骆思恭那里又正热闹着,自然就再没人有功夫理会。蘩卿借着这一片刻的安静,匆匆出了文昭阁的范围,沿着宫墙的暗影,想往宏政门的方向走。眼看前面就是门东的角楼了,蘩卿蹲了下来,借着台基的掩护四下踅摸着时机。
“你想回东五所吗?”身后突地响起钱串子的声音,蘩卿这回真是结结实实下了一大跳。猛地回头,果见那孩子亦步亦趋的蹲在离她十步远的地方。这会儿出溜着猫腰靠上来,眼巴巴的瞧着她,模样颇如一只哈巴狗。
“你跟着我做什么!”蘩卿以为他是生平第一次收到那么大锭的银子,所以高兴的过了头,于是郑重的道:“那点儿银子我还付得起,你回去!别跟着我了!”想了想,又吓唬他,“你是奉了蒋桂芳的命令看着巷口的,我跟她有仇。她回去找你问话不见,你可小心着!你可是文昭阁的人!”边说边查着他没有丝毫惧色,又加了一句:“今晚查赌,会打死不少人!你这条小命,自己掂量掂量抗不抗打!回去吧!”
钱串子听这话就凄眉皱脸的啪嗒掉了眼泪,摸了摸怀揣的银子,“我就是知道,才不敢回去呀!我惹不起你,也惹不起她!再说,小陈子最近输钱输大了!别人不知道,我可知道!”
“我告诉你,你看,她若叫别人看巷口,我刚才一准儿被逮了。她明明知道,偏偏叫了你这小家伙来,那是因为,我若因她被抓,她不好向缇帅交代。知道怎么说了吧?就说你是听了缇帅的吩咐!”
“所以,我才更要跟着你呀!你比她大!而且,我觉得你有钱,”这小子看着她,贼兮兮道:“宫里有钱就有前途!一看你就是新来的!想升官儿吗?我可以告诉你啊!”
这舔巴脸儿!真是个油皮的小子。蘩卿被他的话逗乐了,“你告诉我?你知道自己怎么不去升官!”
钱串子拍拍胸脯,“我会的!我现在只是还小。等我再大些,我就会了!”这下,蘩卿有点吃惊了,她被这孩子眼中闪烁的亮光摄了一下。他似乎为了说服她,附耳她急速的道:“我告诉你。这宫里赌钱的都是有地方的!只要手下赌钱的多,就能升职。还能分银子。等我的银子够了,就能交上去,买个官儿做做啦!”这孩子话说的不甚清楚,蘩卿隐约听了个大概,就呆了。钱串子见她信了,又道:“你有钱,我告诉你,我已经被收了做看场子的,等我混熟了,就知道该找谁了,到时候,我告诉你!你升了官儿,再带上我!”
蘩卿瞧着他不说话,钱串子见他眼神闪烁,“你不信?”说着拉起她的手,“我送你回东五所!”蘩卿笑了笑,也不拒绝。她倒要瞧瞧,这邪门的娃娃是哪路神仙。她并不相信这都是他的主意。因为,虽然,这宫里混的实在不能以年龄论见识,但这个钱串子方才那打掩护的油皮,可不是寻常的机灵,要换个稍微差点儿的,只要一半句咋呼,她是跑不了不假,这娃娃也就离阎王殿不远了。这是个老江湖了!摸不清底细,越发踌躇。
钱串子却拽着她没有往左顺门走,而是往回返了,向奉天殿的方向而去。
蘩卿皱眉,“你有什么办法?这里到处都是侍卫,为什么往里走?”
“呵呵!我说你是新来的吧!宫里私路子多了!我知道一条。你跟着我就行。”
“哼!别告诉是狗道!”
“嘿嘿!”钱串子笑笑,“赌场有水道怕你不走!”
半是玩笑。蘩卿却心念一动,御花园在乾清宫往后,这些夜里赌钱的宫人常来常往的,若真有这些私路走,那么,这里边的关结怕小不了。连个小太监都知道的,参与的人得有多少哇!想着后背一阵凉嗖嗖。钱串子却已经拉着她背靠着的避人处走开了,遇到几拨夜间当值的宫人,还呵呵的打了个招呼。蘩卿一直低着头,那些人多不正眼瞧过来,黑灯瞎火的倒也没人注意她。偶有一个甩过来一个鄙夷的冷笑,骂了一句:“丑货!今儿赌输了吗?怎么没抓住你呀!哎后面那是谁?相好的啊?”“别瞎说!我早不赌了!”
越过奉天殿侧的廊道时,远远见前面通往华盖殿院子的角门处灯笼火把的围着了几个侍卫。钱串子顿了下,拽着她靠近些瞧,才见中间有个身穿赐服的太监,正在说话,几人的样子分明有些慌急,像是出了什么事。蘩卿也心下起了疑惑,便压蹲在台基下的暗处靠着,由着钱串子过去听。没过一会儿,那几人就散了,留下两个侍卫依旧守着门,其他几个就跟着那太监,顺着廊道匆匆远去了,是往外殿的方向。走到廊道尽头,一个侍卫分开众人向对侧疾走,渐渐就跑了起来。蘩卿心思快,知道那是去武成阁了。武成阁现在只有几个东厂的干事太监,却留着大部分守夜的东厂侍卫。而这个赐服太监要去的方向是文昭阁。这是,去找北司的人?
正想着,钱串子呼哧带喘的跑了回来,在她耳边道:“仿佛是说,东六宫有个场子死了人。像是哕鸾宫老太妃宫里的!”
“什么老太妃?”蘩卿心中惊疑,却并没有太意外。抬头看了看天色,戌时末了。骆思恭那会儿说了句寅时之前,该是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