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满回神来,再拿筷子撩起碗里剩余的面送进嘴里,味同嚼蜡地吃完,站起身来走到老板娘身边,手伸进衣兜里掏钱,却怔住了,空的,装钱的布袋子早不知去了哪里。
他的心一下子沉到了底,手就这么僵着,被那老板娘满眼狐疑地盯着,只感到浑身的血都涌到头顶,张了张嘴,却一句话也说不出口。
这个时候,有一只手拈了正正好好的几枚铜钱,搁到那油腻的台面上,随后就听见一个女声温和地唤他:“小满。”
看见是叶姨时,他还有些不能相信,她却稀松平常地看着他笑,倒像一个和他相识已久的长辈。
小满还怔着,她又轻声提醒:“你再寻寻看,除了钱,还有没有丢什么别的东西?”
这一声倒把小满的拘谨化减了几分,他摇摇头,“多谢你。”也想不出来还能说些什么。
叶姨笑着打量他,“好久没见,你个头好像要比刚来时候高了。”
听她提起“刚来时候”,小满多少感到一丝歉疚,“那时候没说一声就走,对不起。”
忽然之间起了一阵风,倒将沉闷的暑气驱散了些。
叶姨摇头,还是笑,“天好像不太热了,你随我一道去江边走一走,可好?”
他一点头,两个人就离开面摊子,沿着码头边上慢慢地走。
叶姨问他:“这段日子过得怎么样?”
吹着凉丝丝的夜风,小满稍微放松下来,照实回答:“不好不坏。”
走出几步,叶姨突然停下脚步,又问他:“你打算长远这样?”
她这样一问,倒像戳到了小满的心窝,他随她一道停下,默不作声地看着地上自己被远方船灯拉长的模糊影子。
叶姨轻叹一声,“你想知道什么,现在我都可以告诉你。”
小满一怔,想她果然是知道些什么的,却只轻轻摇头。
到了这个时候,他似乎才明白过来,缘由不缘由的,又有什么要紧,其实,原本就最不要紧。
叶姨也一怔,随即笑了起来,“真不想知道?”
小满被她笑得有些发窘,仍是摇头,干脆利落道:“不想。”
叶姨只是望着他笑,一双眼睛却像能够望到他的心坎里去,突然将手里拿着的布袋递给他,笑道:“那把这个收好,好不好?”
小满不明所以地接过,手才触到那布袋,就觉察出来里面是身衣服,他猛地一下想到了什么,又不大敢相信,不知所措地看向叶姨。
她温柔地笑着,语气温和平静:“过几天就要开学了,这身校服你先拿去试试,看合不合身?”
小满手上拿着那装校服的布袋子,人呆立着,彻底说不来话了。
叶姨沉吟片刻,又道:“你就暂时先与阿立一道住,你的书包和课本也在他那里,再有什么不懂得的,都可以问他。”
她这样看似漫不经心却又面面俱到地为他安排一切,甚至好像连他每一分反应都早在她预料里,晓得他早晚都要想通,也晓得他拒绝不得。
小满不语,只把那个布袋子默默攥紧。
叶姨敛了笑容,将手放到他肩膀上,语重心长道:“要寻出路,出路都在你自己手上。”
小满终于郑重地点了点头。
阿立的住处远离闹市,地方很窄,不过是一进一出的小公寓,但收拾得井井有条,住两个人问题不大。
他替小满收拾出来一张折叠床,还替他寻了张小桌,给他写字读书用。
小满虽已不再纠结缘由,但平白受到这些好,谢过之后,难免还是心中不安。
阿立就笑,只说不必谢他,这一切都是叶姨安排妥帖的。
此处离学校也近,走过去大约十多分钟的路程,便也不再需要车接车送。
因这回是与其他人一道新入学,虽然时间尚短,他还不能够和班上的同学彻底打成一片,但也不再显得有多么特殊。
整个九月晴空万里,气候也适宜。
再坐回到教室内时,小满的脑子前所未有的清醒,自然而然把全部心思都放在功课上,上学下学,逐渐成了习惯,有时候再回想起在码头上度过的那几个月,倒更像是一场荒诞不清的梦。
功课上的事情,回到住处以后,阿立偶尔会指导他,但他也有本职工作要忙,因此主要还是靠自己。
国文是最好上手的,其次是算术,他没有其他人有小学中学时候打下的基础,从头学起是有些难度,但是一旦肯下功夫,掌握起了方法和规律,实际上也不是完全束手无策。
最大的难关,还是洋文。
那些蜿蜒扭曲的字母,无论如何读和背,都仍好像和他隔开了一层,怎样都亲近不起来。
但要读下去,这一关又是绕不过的。
除却课堂,唯一能依赖的只有周末时的洋文补习班。
私人设立的补习班里,学员不分年龄职业,从寻常的上班员,到灯红酒绿场子里的交际花都有,繁杂得很,真正在校的学生却没几个,每个人的基础、用功的程度也都不一致。
与他同桌的是一名和他差不多年纪的少年,却从上课伊始便趴在桌上,人事不省地打瞌睡,仿佛他到这里来就为了补眠似的。
他个子高,穿件雪白衬衣,外面套一件马海毛的背心,挺阔的西裤裹着两条长腿,典型花花公子的时髦装扮。
那本摊开的书本上写了三个大字,宋煦和。
头一天直到下课时,小满才总算看清楚他的长相,面容白净,眼廓细长,一笑眼睛就眯起来,显得有些轻浮,但也不失天真纯粹,一副不知道人间疾苦为何物的模样。
教课的先生不算特别严格,一般只是自顾自地讲课,尽自己职责,并不会去管你究竟听没听进去,是不是真的在用功。
往往只有在午后,整个课堂里的人都不可避免地沉在昏昏欲睡边缘的时候,先生会突然点一声:“宋煦和。”
趴在桌上睡得正香的煦和便猛地一下惊醒过来,不知所措地站起,引起一阵哄堂大笑。
其实他早就醒了,却还故意揉揉眼睛,再抓抓头发,做出一副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的样子,似乎就是为了与人逗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