湘江依旧默默流淌,只偶尔用一团浪花跟岸旁的礁石、水上的游船,打上一个心照不宣的招呼。
衡阳城,无声矗立,用灰色石砖砌起高耸的城墙,庇护一方安宁。
城中,人来人往,买卖的吆喝声、行人的欢笑交谈声,与食肆饭馆的香味一起,汇聚出衡阳城的一片欣欣向荣。
江与城,城与人,人与江,似乎都能够一片和谐。
最难和谐的,只有那人与人。
正在后花园中,迈着步子散心的郑家主心骨,郑勤郑老爷子,耳畔听得那声尖响,抬头一看,空中的烟雾已经缓缓消散,在他心头迅速凝结出一片阴翳。
他轻轻吆喝一声,当先冲了出去,一个黑衣身影默默闪现,紧随其后。
二人没有朝着烟花信号所在的西门飞掠,而是径直去了北门,郑勤相信自己的孙子孙女,能够做出正确的判断。
事实上,郑惜朝和郑念夕也的确做出了正确的选择。
但,无奈的是,他们依旧无法逾越凡人与修行者之间,巨大的实力鸿沟。
这一段不算很长的路,当许先生在经历与袁无忌的冲突,摆平了郑家护卫,出发之际,郑惜朝和郑念夕已经以极快的速度,跑出了超过一半的路程。
然后,正当离那处据点只有数百步远,再近上些就可以大喊接应时,许先生已经堪堪可以抓住二人。
郑惜朝心中绝望,心知落在那个无法无天、百无禁忌的袁家二公子手里,此番定然讨不了什么好,尤其是身旁的妹妹。
他不由转头看了一眼,妹妹终究体力稍逊,此刻已经是强弩之末,步履蹒跚。
心神稍一松懈,脚下一个不注意,绊在了一块石头上,连带着妹妹一起摔倒在地。
望着逼近的袁家供奉,郑惜朝心中却在想着一个看似无关的念头,若是刚才向那少年求救,让他帮上一帮,甚至阻上一阻,自己和妹妹是不是就能够逃出生天了?
这个念头只浮起一瞬,便被郑惜朝狠狠摇头甩出,有所为有所不为,那样不厚道。
“不厚道!”
一个清亮的声音在一旁响起,不论是跌落在地一脸绝望的郑惜朝、郑念夕,还是正要下手擒拿的许先生,皆是一脸惊讶地望着突然出现,却又刚才见过的身影。
那个戴着斗笠,一袭青衫的烤鱼少年。
少年仿佛意犹未尽,继续指着许先生喷了起来,“一个大老爷们儿,欺负两个小孩,还有一个是小姑娘,羞不羞?!”
仗义归仗义,感激归感激。
可这袁家供奉身为四境高手,捏死一个毫无背景的乡野少年,跟捏死一只蚂蚁没什么区别。
郑念夕不由心急大喊,“小哥哥,你快走,这儿没你的事。”
不想那少年脑子木木的,朝郑念夕竖起大拇指,“你就很厚道。”
再看着沉默不语,但眼中尽是忧色的郑惜朝,咧嘴一笑,“你也很厚道。”
许先生知道郑家护卫已经示警,自己必须要在郑家主事之人赶来前将二人带走,眼前少年虽也是修行者,但只三境的修为,在自己面前可讨不了什么好。
许先生看向那少年,“袁家办事,与你无关。”
少年低下头,藏在斗笠下的脸看不清神色,轻轻扔出一句,“好好的人,为什么要当狗。”
身子瞬间弯成弓形,暴射而出,在许先生惊愕的眼神中,一拳递向他的面门,同时大喊一声,“走!”
郑惜朝瞬间明了,微一抱拳,牵起妹妹的手,转身冲出。
许先生仓促一架,被那突兀出现的一拳打得倒退数步,看着就要跑远的二人,心知此事难办了。
不过再怎么样,还是要给主家一个交代的,气机缓缓凝聚,带起周边的元气微微震荡,许先生要出重手了。
他淡淡开口,“刚给了你机会,为何不走?”
斗笠少年也不慌张,没有回答,反而微笑着问道:“我说我是剑修,你信不信?”
许先生的嗤笑还没来得及完全发出,少年手上凭空多了一把长剑。
“方寸物?”
许先生没说二话,转身便走。
过江猛龙,惹不起。
少年挠挠头,想起自己的烤鱼,连忙跑了过去。
至于身法,自然是让许先生察觉不到那种。
当许先生再次路过那颗树下,原本正津津有味埋头吃着烤鱼的斗笠少年,看见许先生一副活见鬼的表情,咧嘴一笑。
笑得很是憨厚。
气喘吁吁三步一停的袁无忌等人方才跑出一小会儿,便看见许先生飞奔而至。
瞧着他独自一人,袁无忌不由自主地眯起眼睛,“逃了?”
许先生没有回答他的问题,而是神色略显焦急地说道:“二公子,随我速速回家。”
袁无忌神色一怒,正要开口,许先生骤然伸出右手,在其脖颈处轻轻一切,扶着昏迷的袁无忌,朝田家二人冷冷道:“二位自便。”
然后飞速离去。
田封和田家供奉石先生面面相觑,石先生开了口,“你先回去禀报老爷,我去看看。”
田封也不扭捏,径直转了身,石先生深吸一口气,朝前蹑手蹑脚地走去。
很多事,单纯讲利益,反而干脆得多。
一条鱼还没吃几口,少年便低声叹息,“想好好吃条烤鱼,真不容易。”
缓缓抬起头,刚好看到郑惜朝和郑念夕,面色焦急地带着两个老人朝这边跑来。
少年能够明显感觉到二人看见自己时,那种长舒一口的状态,放下手中的烤鱼,缓缓站起,嘴角噙着笑意,望着前来的两大两小。
跟在郑惜朝身后的郑勤老爷子一把按住想要先上前的孙子,上前一步,恭敬地鞠躬行礼,“老夫郑勤,多谢小兄弟仗义相救。”
少年那种发自内心的笑意似乎更多了些。
谁先开口,这意思可不一样。
他郑重回礼,“老爷子不必客气,路见不平拔刀相助,应有之义。”
郑勤哈哈一笑,似有深意地说了一句,“江湖武夫常常挂在嘴边的话,跟小兄弟可不怎么搭。哈哈。”
少年沉声道:“道理就是道理,只有对错,并无高下。”
郑勤蓦地收敛了笑意,朝少年一拱手,“受教了。”
少年摆摆手,“老爷子不必抬举,郑家门风如何,观几位行径可见一斑。这些浅显之言,是小子卖弄了。”
心里却嘟囔着,这些老狐狸,拍马屁的功夫真是厉害。
郑勤略一沉吟,没说别的,招呼郑惜朝和郑念夕过来与少年郑重道谢,自然又是一番客套。
郑念夕却是个胆儿大的,围着少年转了一圈,还凑过头去,想要好好看看少年被斗笠挡住的那些许容颜,被郑勤低声呵斥一声,少年轻笑道:“无妨。”
郑念夕嘟囔着,“恩公啊,你还没说你叫什么名字呢,我们都告诉你三个名字了。”
少年被这声恩公搞得哭笑不得,然后笑着回答,“凌荀。”
郑念夕又追着问了哪个凌,哪个荀,少年都一一讲了。
郑勤终于没有再让这个古灵精怪无法无天的孙女继续下去,抱拳行礼,“再次谢过小兄弟仗义相救。”
然后略一沉吟,“我看小兄弟一路风尘,想是出门游历。郑家在城郊有一处隐秘庄园,小兄弟若不嫌弃,可否前往小住几日?略作歇息。”
名叫凌荀的少年摇摇头,大大的斗笠让这个摇头动作显得有些呆萌,郑念夕不禁噗嗤一笑,被郑勤再次狠狠瞪了一眼,连忙收住。
却在郑勤转身之后,朝他无声做了个鬼脸。
这一切都被凌荀瞧在眼里,心中哑然失笑,嘴上却开口道:“多谢老爷子美意,小的自在惯了。”
看着郑勤欲言又止的神情,凌荀神色平静,“无妨。”
郑勤这才一拱手,带着郑家兄妹离去。
从始至终没有开口的黑衣老头也向云落无声鞠躬,然后转身跟上。
稍微走出几步,郑念夕疑惑地看向自己爷爷,“爷爷,为什么不请凌大哥参加你后天的五十大寿?”
郑勤宠溺地揉了揉郑念夕的头,“问你哥哥。”
郑惜朝平静开口,“凌兄弟仗义相救,并且能击败四境的许先生,在我们衡阳城已经算得上一号人物,大张旗鼓地邀请他去往郑家,难免会给人一种我们郑家在借势的感觉。”
“更何况,后天的大寿,可算不得一桩平顺的喜事。”郑勤接过话头,抬头看着衡阳城上空的风云变幻,“做人要厚道啊!”
不远处,正功聚双耳,尖着耳朵偷听的凌荀,点点头,深以为然。
郑念夕瘪了瘪嘴,“人家帮了咱们这么大个忙,咱只是动动嘴皮子,没啥实质性的表示。那可不怎么厚道。”
郑勤神情一滞,无奈苦笑,“这么年轻的修行高手,咱随便拿点金银财宝打发了那才叫侮辱。等过了后天,若是郑家安然无恙,再去寻寻凌小兄弟吧。”
凌荀看着手上已经凉透了的烤鱼,想了想还是没有重新生火,就这样慢条斯理地吃着。
比起小时候的日子,比起过去一年的日子,还能健健康康,安安稳稳地坐在这儿吃着烤鱼,已经是天大的幸福了。
所以,他心中有些郁闷,其实啊,郑老爷子,给点金银财宝就好了,不算侮辱的。
云落、凌荀,到底哪个是真名,哪个是化名,少年已经不想去纠结。
他不知道他为什么叫云落,但他想着,若是需要重新取个名,便就叫凌荀吧。
以父为姓,以母为名。
曾经有过那么一小段时间,他会想为什么自己要是凌青云和荀安歌的儿子,为什么自己要去背负那些莫名其妙的家国情仇。
外公荀郁没有告诉过他,白衣剑仙杨清没有告诉过他,符临、曹夜来、文伟、雁惊寒都没有告诉过他。
直到现在,他依然没有一个最终的答案,但慢慢已经逐渐接受了这个事实,并且触摸到了一些模糊的真相。
他突然心中哀嚎着,“就不能让我好好吃顿烤鱼吗?”
一抬头,石先生鬼鬼祟祟的身影出现在路的另一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