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_44(1 / 1)

—过去的经历和伤疤一样,都是男人身上成熟的证明—

小郑,郑文浩同学,身材高大健硕,目测一米八逼近一米九,大概是从小在北地长大,奶酪全羊宴之类高蛋白质食品吃得多的缘故。小伙子剑眉虎目,颇像传统连环画里的英雄男儿,或是革命宣传画里的抗战英雄。随身的武器是一把大到估计只余装饰作用的刀,他自称今年有二十,据我目测,顶多十七、八。

男人夸大岁数就和女人减少岁数一样,都是想安慰自己又麻痹异性。只是放在小郑同学身上,似乎要更复杂一些。

这个家伙如今正如同一块强力胶一样粘在萧暄身上,喋喋不休道:“姐夫你好久没来家里吃饭了厨子又学了几道京都里的新菜你尝尝味道正宗不西北边来了一群野狼听说狼王是头白毛我们什么时候去看看过几天有空吗一起去打猎吧现在羊该肥了……”

我悄悄问孙先生:“他什么时候跟过来的?”

孙先生说:“我们出关第二天他就到了。”

“这家伙一向如此?”

“郑少将很崇敬王爷的。”

我心算,萧暄来到西遥城才十四岁多,一年后娶老婆,充顶十六岁。那年的小郑大概还是个挂着清鼻涕的小屁孩,淳朴未凿,萧暄这种会耍小名堂的人赢得他喜爱和崇拜是易如反掌的事。

个人崇拜其实是好事,毛爷爷就说过,赫鲁晓夫从不搞个人崇拜,他的倒台是没有人崇拜它。

这时小郑想起我的事,问萧暄:“姐夫,你什么时候续的弦,怎么都不通知一声?”

萧暄二丈摸不到头脑:“续弦?”

我想溜,小郑已抢先指住我,说:“她不就是吗?”

萧暄把脑袋一格一格地转了过来,嘴角抽搐,咬牙切齿道:“谢——”我做了一个砍头的姿势,他急改,“——敏!你搞什么鬼?”

我哈哈笑:“小谎怡情,活跃气氛,增进感情。”

可小郑显然不同意,他大叫:“你骗我!你这个女人……”

我先声夺人:“你都这么大的人了,被骗了,不知道反省,反而来责备对方。亏你还是郑老将军的儿子!”

单纯直率的小郑居然真的收了声,开始反省自己的过错。

“喂,我说,”萧暄拉过我,小声问,“你都胡说了什么?”

因为有他的属下在场,为他的公众形象考虑,我不能随意地拍拍他的肩膀或是胳膊,只好拍着自己的手,说:“不过是说觉明是我俩的儿子。”

萧暄不怒,反而皱起眉思考了起来,然后说:“这样也好。”

“啊?”我傻眼。

“你这样说也挺好的!”

“好你个头!”我破口,“我看上去像是能生出觉明那么大儿子的女人吗?”

萧暄一本正经道:“小郑不是就没怀疑?”

我道:“那是因为他二百五!”

小郑在旁反驳:“喂喂!”

我和萧暄异口同声吼他:“继续反省!”

小郑又埋头思考。

我拽着萧暄走远几步,问:“你这什么意思?”

萧暄邪恶地笑,露出他的高露洁牌的牙齿:“就让别人以为觉明是我私生子好了,省得我想法子给他捏身份。”

我说:“你认五千万个私生子都没问题,可为什么我要做那个娘呢?”

“你可是头一个认的啊!”

“我只是为了欺负小郑。”

小郑:“喂喂!”

萧暄丢他一句:“大人说话别插嘴。”

小郑委屈地缩在一边。

我指着萧暄的鼻子:“别说你鳏居这么多年没个红颜知己!自己的事自己解决,别糟蹋我的清白。”

萧暄笑:“若我真没有呢?”

我握拳托腮咬牙做震惊状:“难道你喜欢的是男人?”

“咳!咳!”一旁的孙先生终于看不下去了,出面打断。他说,“这事还是先放一放,外面坊间的传言,我们先不辩白就是。”

我不罢休:“那我的名节怎么办?”

孙先生露出狐狸一般的笑容:“姑娘身正不怕影子歪。”

“众口铄金,积毁销骨啊。”我眼放凶光。

孙先生笑着摸胡子:“姑娘路上教过老夫一句,让事实说话。”

萧暄哈哈大笑起来。我狠狠剜他一眼:“我要为此嫁不出去,一定变成背后灵搅得你这辈子都寝食不安。”

萧暄摸着肚子顾左右而言他:“饿了。有吃的吗?”

我叫:“喂喂!”

小郑说:“我要吃四喜丸子。”

我冷笑:“你长得就像四喜丸子。”

“别拿小孩子撒气,”萧暄拍拍小郑的肩膀,“我们去吃饭。”

他们去吃饭,我当然不能跟去。虽然我生长在女权高涨的现代社会,可是入乡随俗,老实遵循男尊女卑的所谓传统,同男人保持十米左右的距离。他们喝他们的花酒,我回我的院子。

萧暄在西遥城有所别院名叫百川府。起这名字,类似我高中学校里那片半个篮球场大的水池子起名叫东海一样,都是抱着美好到不切实际的愿望。

百川府专门用来安置燕王的客人。我跟老和尚就住在里面。芳邻就是小郑,郑文浩同学。

我住进百川院后,同萧暄见面次数很少。他每次来看我,都一脸风霜疲惫,好像才从日理万机中抽身一般,我看着怪心疼的,却帮不了他什么忙。

萧暄不在的日子里,我渐渐和院子里的下人熟悉了起来。这里不少下人轮廓分明,显然是混血儿。异族人或是混血儿在西遥城乃至整个齐国边境地带都非常多。他们说多种语言,来往两地经商。各族间通婚并未受到禁止

西遥城的夏夜有点凉,我坐在院子里吃着地道的水晶葡萄,云香在一旁陪着小觉明玩。

我打了一个呵欠,说:“觉明啊,你明天就别穿袈裟了,以后开始留头发。”

云香不放心:“小姐,燕王同意吗?”

我道:“我以后就是觉明的娘了,自己儿子当然自己说了算。手边放着一个小正太,此时不塑造,更待何时啊?”

小觉明很高兴:“姐姐,那我可以去和其他小朋友一起上学吗?”

“当然可以。”我捏捏他的脸蛋。

小觉明欢喜地拍手:“那我可以找品兰玩吗?”

我问:“品兰是谁?”

云香说:“是孙先生的外甥女。”

小觉明说:“品兰好漂亮,是我好朋友。我很喜欢她。”

我捧着觉明的脸仔细瞧:“看不出来居然是个风流种子呀。”

第二天,萧暄阅兵。一大早起来我就听到阵阵雷声,一望外面晴空万里,不由纳闷,后来才知道那是士兵们的脚步声。

我带着小觉明去城墙上观看。俯瞰下去,只见城外乌胄银甲,长枪林立,战马骠俊。士兵动作整齐划一,精神抖擞,口号响亮。

萧暄一身乌甲,肩披厚重红袍,头戴王冠,这么远望不清他的表情,但想必是庄严肃穆的。他的身后有十二个黑衣骑士,骑着黑马,紧跟在他后方。因为服装统一风格一致,非常显眼。

孙先生解释给我听:“那就是十二铁骑,是王爷亲手训练出来的死士。”

“死士?”我一愣,“就是叫他去送死亦不眨眼的人?”

孙先生说是。

我不解:“他有那么多手下,怎么还会在树林子里被人赶着到处跑?”

“那个嘛……”孙先生尴尬地咳了咳,“王爷是担心那边的人察觉,特意把亲卫都留了下来。”

我额头挂着黑线。这么冒险,他是考验对方的智慧还是考验自己的运气?

我看那十二个人,黑甲遮面,难见真容,在马上身姿矫健,估计也是身怀绝技之辈。如此优秀人才,亦为萧暄所用。

萧暄到底不是那个只知道插科打诨的“谢昭瑛”。

萧暄策马经过阵前,千军将士齐声高呼:“燕王威武——”声音响彻云霄,我感觉到了脚下地面的震动。

而荣誉与欢呼声中的萧暄,依旧从容稳重,马上腰身挺拔,英姿勃发。我第一次从他身上看到了何为皇室风度。只是觉得那身影有点陌生。

小觉明忽然拉拉我的袖子,指着一个金灿灿的东西说:“那是那天那个很凶的哥哥。”

我仔细一看,正是一身黄金甲的小郑。郑公子金甲红袍汗血马,关公大刀红缨梢,往那一站,简直可以印成燕王军招募海报——或是征婚广告。

我忙问孙先生:“小郑怎么也在队伍里,他不是台州太守的儿子吗?”

孙先生说:“郑家,燕王,其实就是一家。”

“这么说来,台州的兵,燕王也可以用?”

孙先生没答,只是露出一副别有意味的笑。这个老狐狸。

当今圣上当年真是一片苦心啊。

我一直没有见到宋子敬,听说他有事外出了。接下来几天,我都在默写和整理医书,顺便找人做了一个踏板车给小觉明玩。

孩子蹬着车去约会女孩子。品兰小妹妹今年六岁,长得眉清目秀,玉雪可爱。她同觉明站在一起,像是一对年画娃娃。

我把品兰抱在膝上:“品兰乖乖,你喜欢我们家觉明吗?”

品兰说:“喜欢啊。”

“那你想以后天天都见到他吗?”

品兰又说:“想啊。”

我笑:“那你以后给他做媳妇好不好?”

女孩子懂事早,明白我的意思,一下脸红了,说:“我不知道。”

我逗她:“你不知道,那我去问你舅舅好了。你舅舅一定答应的。”

小觉明这时急切地拉住品兰的手:“品兰你就答应吧。我们可以在一起天天玩了。”

我问觉明:“你想不想讨品兰做媳妇啊?”

小觉明拍着胸脯道:“男子汉大丈夫,自当建功立业,再娶如兰美眷。”

我很感动:“虽然你离男子汉大丈夫还有一段漫长的距离,不过这个口号真的很响亮。不过说话要算话,变心的臭男人的[哔——]会烂掉的。”

“小姐!”云香炸毛,“女孩子家不要说这样的话好不好。还有,麻烦您说话好歹看看对象吧!”

“小题大做。”我不以为然,“教育都从娃娃抓起。从小给孩子竖立正确的道德观,避免他们将来长大了犯错误啊。觉明啊,姐姐和你说,男子汉要言出必行。出尔反尔,不负责任的男人,他将来会——”

“小姐!”云香暴走,“拜托您适可而止吧!”

小觉明忽然叫:“燕王爷!”

我忙否定:“不不,他的人品还没到这么不可挽救的地步。”

连品兰都叫了一声:“燕王爷。”手往我身后指。

我回头,看到萧暄正一脸疑惑地站在院子门口。

“你又在编排我什么?”

我笑容满面地站起来:“怎么会?什么时候来的?吃了吗?渴不渴?是不是闷得慌?你要是闷得慌……”

“跟我走吧?”

“诶?”我愕然。

萧暄丢给我一个白眼:“我带你去上坟。”

我恍然大悟。是的,谢昭瑛。

萧暄带着我出了城,一直往南走。浩瀚草原,处处是路,我们没带随从,却是一路无话。大家心情都沉重。

青山依依,绿水长流,谢昭瑛长眠的之处,是在台州和西遥城之间一块有山有水的地方。东可望到南天山,西可俯视大草原。那里有一片白桦林,河边绿草如茵,有白色小鸟在林间跳跃,给这片静谧带来一点生机盎然的喧嚣。

这地方这么美,让我对谢昭瑛的英年早逝有了一点点的宽慰。

谢昭瑛的冢,并没有名字,晃眼一看,还以为是个土堆,上面覆盖着厚厚的植被,开着洁白的小花。

“是这里?”我问。萧暄默默点了点头,我朝着土丘跪了下来,没有钱纸,没有香烛,只有薄酒一杯。我恭恭敬敬磕了三个响头,为我真正的二哥斟满。

“二哥,我是小华,我来看你了。这些年你一个人在这里,很寂寞吧。我以后会常来看你的。你放心,我们不会忘记你的,谢家,和天下,都不会忘记你的。”

酒倒进土里,留下一阵芳香,随即被风吹散。

萧暄对着坟说:“老二,你好好休息,我不会让你失望的。”

他又看我一眼,说:“我也会照顾好你的家人。”

我们离开了谢昭瑛的坟,没有直接回家。我们牵着马慢慢地在树林里走。

我问萧暄:“你今后有什么打算?”

萧暄说:“你都看到了。”

我问:“会打仗吗?”

萧暄说:“如果能避免得了,谁都不愿意流血。”

我说:“你是有野心的男人。”

“男人都有野心。”

“也有的男人选择守着家庭。”

“那是他们退而求其次。”

我笑:“你倒精辟。你想过万一要是不成功怎么办吗?”

萧暄踢了踢地上的草,说:“很多时候我们不能去想退路,才会奋勇前进。”

我看着他凝重的侧面,不禁轻唤了一声:“二哥……”

萧暄转过头来,冲我一笑:“想知道现在你家里人怎么样了吗?”

我忙问:“怎么样了?”

“之前接到的消息,都还好。只是二小姐突然发了天花,关在家里养病。”

我由衷赞叹:“妙啊!二小姐可要小心别毁容了,这下二皇子可就不要她了。”

萧暄弯起嘴角:“二皇子殿下早就不要她了。”

我惊讶:“怎么说?”

“殿下独恋谢家大小姐,人尽皆知。就因为他在大街上公然找礼部尚书公子的麻烦。”

“为什么呀?”

“因为张公子一天一封情书向谢大小姐表白他火热的感情。”

我啼笑皆非:“这倒是皆大欢喜。”

萧暄看看我:“你放心了?”

我老实说:“虽然出逃是为了自由,可是真的担心家人被连累,宁可不要自己的名节,也要保全他们。”

萧暄嗤之以鼻:“你的名节早就没了……”

我冷笑:“你这么口无遮拦,似乎是不打算让我帮你解烟花三月了。”

萧暄脑子一转,立刻赔笑:“小华你冰清玉洁。”

“马后炮。”我给他一个白眼,“我问你,这么好几天没见宋先生。”

萧暄眯起眼睛:“原来是挂念子敬了,何不直接说?他有事回家一趟。”

“他家在哪里?”

萧暄笑:“九澜山天阶谷。”

“山谷里?什么人家住那里?”

“东原宋家。”

我问:“那宋子敬到底是谁?”

“鸣玉公子。”

我望着萧暄,萧暄也望着我。

我老实说:“没听过。”

萧暄摸摸我的头:“江湖上的事,没听过是正常的。”

“你倒是跟我说说。”我很好奇。

萧暄说:“是有这么一个传说,说子敬出生的时候,嘴里含了一块玉……”

我脚下一滑跌坐在地上。

萧暄忙问:“怎么了?怎么了?”

我艰难地爬起来:“没事,你继续说。”

“哦。说是他出生时嘴里含了一块玉。那玉遇风则鸣,悦耳动听,又能解百毒,是块宝玉。”

我插口:“那他怎么不叫宋宝玉?”

萧暄斜睨我:“我后来私下问过子敬。他说那是传说,玉是真的有,是他们家祖传的。他是独孙,宋老太爷在他出生的时候把玉给了他。”

“原来如此,”我说,“我还以为他是贫寒出身。”

“他也算是。他两岁时,宋家一夕败落,满门遇害,他父亲带着他躲避追杀隐落江湖,过着飘零的日子。直到他十四岁时,他外公找到他,暗中助他重振家业。”

“那你也是助他之人?”

萧暄淡淡一笑:“既是至交,亦是各取所需。”

“那他进谢府,也是你一手安排的?”

“是这样的。他一直在京城帮我收集情报。”

我一叹:“每个人身后都有几个说不得的故事。”

“有成就的男人,总有漫长的经历啊。”萧暄亦叹。

“跟着我一起感叹就够了,用不着拐弯抹角地给自己脸上贴金好不好?”我吐槽,“生做皇帝的儿子的人都还有那么多牢骚,那生做杀人犯、叛国贼的儿子的人,还怎么继续混啊?即便能混成杨过,也得被砍去一支胳膊呢。你和他们比,够幸运的啦。给别人留点希望吧。男人啊,过度地赞美自己,只会弄巧成拙……”

“我说一句,你说十句。得,都是你有理。”萧暄投降。

我问:“寻找张秋阳的弟子的事怎么样了?”

“派出的人屡次遭赵党人的阻止为难,我又不敢大肆声张。赵党行事无所不用其极,我担心他们会对张先生的弟子下毒手。”

我点头,“烟花三月虽然潜伏期长,可毒毕竟是毒,早点解的好。你平时注意点,别运动过量,注意休息。不然一旦发作,什么千秋功业,什么长远抱负,全将化成泡影。”

萧暄应着。我们走出小树林,我眼前一下开阔。原来我们正身处较高处,可以俯视到一望无垠的大草原。

我舒展身体伸了一个懒腰,深深呼吸了一口草原上清新的空气。

萧暄说:“这几天你大概也闷坏了,我带你四处走走吧。”

我说:“这也好。我也休息够了,想找些正事做。”

萧暄说:“其实读书绣花也是正事。”

我说:“其实考取功名为国效力才是男儿本职。”

萧暄望天,做觉悟状:“啊,我想起来了。”

我笑眯眯:“想起来了?”

“是。附近牧民也许需要一个大夫。”

我点头:“你果真知情识趣,是个妙人。”

萧暄带着着我去周围熟悉环境。草原不是城市,一马平川,景色相似,很容易迷路。萧暄送我一个做工精良的指北针和一幅迷你羊皮地图,然后教我怎么使用。

指北针我当然会用,我看不懂的,是那幅抽象得像是毕加索后期作品的地图。尽管我在萧暄的引导下努力想象,却还是没办法将上面一根根蚯蚓一样的线条构想成山脉。

萧暄不耐烦:“你就不能用脑子想问题吗?”

我反驳:“这么不精确的地形,这么不标准的绘法,这么含混的描述,这种超出人类想象的构思。我都能懂,那我早就一统江湖、万寿无疆了!”

萧暄骂:“东南西北你总分得清吧!你给我站在这里,图这样拿着。看,东南面是长裕山,过去是台州,就是我们所在。东面这一大片都是草原和山脉,西北边是西遥城,再北面是辽国,中间地带都是草原,有一些游牧的部落。这一带不大安全,你少去走动。”

“说起来就只能在南边活动。”

“南边也不安全,赵党时有探子潜进来。万一你被抓住了——我这里有自尽用的毒药,你要点吗?”

“留着你自己善后吧。”我一巴掌拍开了他的手,“你们就不知道去抓探子吗?”

萧暄很没形象地挖了挖耳朵:“没有蚊虫的夏天,也是很寂寞的吧。”

我的巴掌拍在了他的脸上。

面对萧暄的诧异,我面无表情道:“有蚊子。”

萧暄一番添油加醋的连哄带吓,简直将西遥城以南描述成了地雷区,以北则有食人部落出没。整个地区犹如硝烟弥漫的中东地区,稍不留神就会遇上恐怖分子袭击。

我还不以为意,结果不到三天,一件事证实了萧暄并不是在打诳语。

听云香说,是有奸细潜伏进燕军营里,要给粮食下毒。幸而被及时抓住,没有酿成恶果。

云香说书的水平在我没留意间竟然像战时物价一样直直往上升去:“听说那时正是日出前一刻,驻守的士兵正是最累的时候。大地墨汁一样黑,火把的光都要被这黑暗吞没。只见一个黑影摇身窜过墙角,竟然无人发觉。那奸细得了优势,脚下不停飞一般往粮仓奔去,瞬间跃上房顶,掀开瓦,举手就要将手里的毒粉洒下去。说时迟那时快,只见银光一闪,一支雪翎‘嗖’的一声破空而来,正中心窝,将那贼人射下房顶。士兵惊醒,只见燕王殿下步履沉稳,淡定从容地走了过来,手里一只射雕大弓……”

“停!”我叫。

众人疑惑地望向我。

我说:“连鸡都还在睡觉的时候,萧暄跑去那鬼地方做什么?”

云香抓抓头发,猜测:“也许王爷是去巡视的?”

“巡视?”我恶劣地笑,“没准是去扮周扒皮的!”

小觉明勤学好问:“周扒皮是什么?”

我给小朋友们说故事:“从前有个坏地主,老是虐待长工,要他们每天公鸡一叫就得起来干活。而他为了让长工多干点活,每天都跑到鸡笼里学公鸡叫。”

觉明摸了摸他头发尚短的脑袋,说:“难道王爷是去学鸡叫好让士兵早起锻炼吗?”

我捧腹大笑:“有可能!极有可能!”

聪慧机灵的品兰小姑娘却提出质疑:“他是王爷,他说什么,士兵就得做什么。他才不用那么委婉地叫人干活呢!”

我几乎笑倒在地上:“小妹妹年纪小见识少。每个人都有他不可告人的一面,很多人都有一点不可共语的嗜好……”

“那你说我有什么见不得人的嗜好啊?”

“月黑风高,夜奔不归,想象空间如同这草原一样广袤无垠。”

“更具体点?”

“比如对着月亮尿尿也是一种行为艺术……哦哈哈哈哈!”

那人也跟着我一起哈哈笑。

我忽觉不对,扭过头去。只见英俊伟大的燕王殿下萧暄同志正玉树临风地斜靠在院门上冲着我邪魅地笑。笑得我一身鸡皮疙瘩下雨似的落下来。

“二哥,”我强笑,“贵人踏贱地,有何指教啊?”

萧暄笑得更加和蔼可亲:“指教不敢,只是请妹妹随哥哥走一趟。”

一个人无缘无故同你攀亲结好,大多非奸即盗。

我背后凉风嗖嗖,道:“我要出恭。”

萧暄拉起我:“先憋一憋。”

“这对肠子不好,容易造成大便干燥,引发便秘……”

“女孩子不要说这样的话!”萧暄教训道,“宋子敬到底是怎么教育你的?”

我撇了撇嘴,“我是大夫,忌讳这些,还怎么行医?你现在对我这副嘴脸,等将来你痔疮发了,我等你回头来求我。”

“谢谢……”萧暄咬牙切齿,“听你这么一席话,我会更加注意身体的。”

萧暄带我去了兵营。

我来西遥城快一个月了,这还是第一次进燕军兵营。只因军营二字,几乎等同于“女人与敌人不得入内”这条标语。我迎合形势遵守妇道,女人远兵器,亦从不去打探政事。

早就听说萧暄治军严格,战时军队里绝对不准女人进入。现在只是暗中备战期间,我入军营尚算合理。这一路走来,我虽然没见过其他兵营,但是私觉得,萧暄治的军,到底不同。

地整路宽、营房整齐不说,就连炊事营里砍来做柴火的木头都长短一致,码放得整整齐齐。萧暄带我一路过来,并不避人耳目。只是来往士兵各司其职,没有一个斜眼看我一下。这是怎么调教出来的……

鼻子猛地撞上萧暄的后背,一个踉跄,差点跌倒。

萧暄眼明手快抓住我,数落道:“眼睛长在前面都不看路!”

我反口道:“难道还有眼睛长在后面的吗?”

旁边一个军士没忍住,扑地笑了出来。萧暄两只眼睛就像两道激光一样射过去,那个小伙子一个激灵,吓白了脸。

我拉拉萧暄的袖子:“何必呢?自己不闹笑话,别人自然也看不了笑话。”

萧暄的眉毛竖了起来:“是我闹的笑话吗?”

孙医生及时地从一个麻白色的大帐篷里钻出来,阻止了这场破坏萧暄政治领导人形象的争执。

“王爷,敏姑娘!你们可来了!”孙医生很激动。

我看孙先生穿着素洁的白衣,带着白手套,那都是我给他弄的工作装。不由问:“孙先生,谁病了?”

孙先生道:“进来说。”

我正要过去,萧暄一把拉住我:“里面有病人,就在外面说好了。”

我啼笑皆非:“我是医生,不见病人那怎么治病?一张嘴巴能说得清楚吗?”

“那病是要过身的。”

“医生不就是天天和病打交道吗?”

干脆地甩开萧暄的手,不去理他,同孙先生钻进了帐篷里。萧暄无奈,也只好跟了进来。

大帐篷估计有一个篮球场那么大,里面隔了几间,每间里躺着七、八个士兵。个个脸色通红,大汗淋漓,有的昏睡,有的捂着肚子在浅浅呻吟。几个大夫在席间忙碌地照料着他们。

“这是……”我惊愕,“不是说投毒一事并没有得逞吗?”

萧暄说:“粮仓的潜入者是抓住了,其他地方却有疏忽。这些士兵都是早上喝了水才发的病。”

我过去给一个士兵把脉,边问:“还有陆续发作的吗?”

孙先生说:“目前没有了。最初有人发病时还未到早饭时间,发现得及时,水和饭菜全都倒了。现在有几个大夫在彻查根源。”

我仔细检查一番,想了想,同孙先生说:“病人舌苔呈橘红色,不知道先生注意到了没有。”

孙先生点头:“一早注意到了。这让我想到了秦国一种花,叫夕颜。此花颜色橘红,生长在地热之处,毒火甚烈,中毒者舌苔呈橘红色,腹痛痉挛,高烧脱力而死。”

“先生说得对,”我又说,“只是夕颜毒性非常烈,一旦中毒立即发作,极其痛苦。我看这些士兵虽然病发,但是程度并不是很严重。按照我的推测,投毒人一定是添加了其他抑制夕颜毒性的药物,想让毒迟缓一些发作。只是剂量没有控制好,让毒提前发作了。”

孙先生说:“能抑制夕颜毒性的药物少说都有十几种。我同其他大夫试了许多,都没有凑全,所以请敏姑娘一起来帮忙。”

孙先生将我引见给几位大夫,彼此简单招呼后,开始研究病情。萧暄看了我一会儿,转身同下属交谈而去。

老大夫们头发胡子都白完了,还坚持在军营里发挥余热为社会和谐作作贡献。遇到科研问题,各执己见,吵得满脸通红胡子爆炸。

我一个小姑娘,只得无奈旁观。忽然看到一个小兵端着一个痰盂往外走,急忙叫住他:“里面是排泄物?”

“是,”小兵说,“脏得很,我这就去倒了。”

“等等。”我走过去,身子俯了下去。

“敏姑娘!”孙先生夸张大叫。萧暄不知道怎么一闪而至,伸手就一把抓住我。

我已经抬起头来,冲他一笑:“我只是闻闻。”

萧暄一脸酱色,训斥:“闻这做什么?”

我很严肃正经地说:“有一股青松子的味道。”

萧暄把我狠狠拽了过来:“亏你做得出来。”

孙先生被吓得不轻,抖着花白胡子感叹道:“敏姑娘,你可真是……真是……”

我竖起耳朵,等他一通赞美,结果他竟然找不到词了,只好说:“真想不到是青松子啊。”

我遗憾干笑:“青松子产在北地,十分稀有,辽国不是就有千金买青松的故事?”

有个老大夫在旁点头:“辽国贵族历来用青松子制香,以来驱虫。”

我挠挠耳朵:“好像矛头都指向北边呢。”

孙先生看向萧暄:“王爷,你怎么看?”

“北边三王倒了也有一年了,若说时机,是该到了。不过那人,会用这么拙劣的法子吗?”萧暄露出寒光闪闪的牙齿笑,“或是,这本就是一个信号。”

“挑衅?”我猜测,“故意没把青松子的分量下够。为的就是警告你,他们要打败燕军,易如反掌?”

萧暄脸上乌云笼罩,电闪雷鸣。我吐着舌头缩了缩脖子。

男人的尊严受到了挑衅,政权受到质疑,还有什么比这更严重的?

萧暄转身要走,叫上我:“跟我回去吧。”

我摇头:“我留下来帮孙先生一把。”

萧暄皱着眉头:“这里环境……”

我抢白:“我不能光吃饭不做事。”

萧暄皮笑肉不笑:“我都被你感动了。”

孙先生出面道:“王爷放心,我会照顾好敏姑娘的。”说得我好像才是病人。

萧暄这才勉强同意,叮咛我几句,终于离去了。

其实留在这里要做的事也不多。脏活累活都有其他小兵做了,我和孙医生开了药方,给病人扎针止痛,并不劳累。

一屋子人,只有我是一个女的。大夫还好,士兵们可不是文雅君子。本来接近沸点的怒火被病痛一加温,猛地爆炸。稍微好点肚子不痛的,破口大骂辽狗和赵党,把人家上下十八代女性亲属都问候了一个遍。

我终于听不下去了:“有完没完?骂女人算什么男人?”

那正骂得性起的大汉一愣。我照料他们多日,个个对我还是很尊敬的,如今我一盆冷水泼上去,他虽然不高兴,倒不至于顶我的嘴,只说:“敏姑娘,你心肠好,是不知道的。那些人啊,什么伤天害理的事全不放在眼里。阮家村一共三十二家两百多口人,就是因为打兵器卖给我们,就被赵老贼寻了一个理由满村抄斩了。你若不信,可以去问阮星小哥,他是唯一一个活下来的。”

我怔住。阮星少年能干,腼腆少语,和我很少碰面,我同他不熟。没想到他沉默的背后还背负这么沉重的血债。

那大汉又压低了声音说:“远的不说。咱们李将军,姑娘一定认识的。他的妹妹入宫为妃,被赵皇后给害死了。赵党还又特意把他的女儿也召进宫去做宫女,又给害死了。这才逼得他投靠了咱们燕王。”

我惊叹:“真惨。”

“不止!不止!”这位大哥又说,“孙先生你最清楚吧。别看他平时总是笑容满面的,他的儿子可是被周丞相的儿子活活用鞭子抽死的。”

我背上出了一层凉汗:“这位大哥。”

大汉笑:“姑娘客气,叫我老马即可。”

我叫:“马大哥,这军营里还有谁是没有故事的?”

马大哥说:“没有故事的当然也多。很多士兵是西遥城原来的守兵,王爷封了燕王,才归的燕军。不过王爷治军严谨,赏罚分明,德高望重,大伙可是真心追随他。”

我抬头望帐篷顶,脑海里萧暄那张嬉皮笑脸老不正经的面孔怎么都不可能和德高望重几个字画上等号。

虽然夕颜花毒烈,但因为发现得及时,这批中毒的士兵都化险为夷。小伙子们本来身体健壮,修养了七、八天,个个生龙活虎,精神抖擞。

萧暄将这事隐瞒下来,外人并不知道有士兵中毒一事。不知道他同士兵们说了什么,那些士兵也对报仇一事三缄其口。

我圆满地结束了工作,萧暄派人送来了一匣珠宝和两箱子珍贵药材,说是谢礼。他这么讲礼貌,我自然兴高采烈地收下,然后去回谢他。

人到了燕王府,门卫将我一拦,铁面无私道:“对不起,敏姑娘,王爷有要客,今天谁都不见。”

我掏出萧暄给我的珍珠,赏了那门卫一颗。门卫立刻笑:“虽然见不了,不过小的可以告诉你,是京城里来的客人。再详细的,小的也不知道了。”

“行,”我说,“那我回去了,回头你告诉你家王爷,就说我谢谢他的东西。”

京城里来的客人,还这么神秘,莫非京城里出了什么大事?

我若有所思地回了自家院子,看到云香正带着觉明和品兰在揉面做东西。

云香解释:“今天可是咱们的千秋节。”

“千秋节是什么日子?”

“是举家团圆吃酥桃饼的日子啊。”品兰抢答。

我明白过来,就像中秋一样嘛。

兴致一来,我带着孩子们在院子里做月饼,并将其伪造成自创的酥桃饼。

觉明自然在向品兰献殷勤。我最初还以为这孩子乖巧老实,这些日子实地观察,发现这小家伙蔫坏,外表淳朴天真,内里心机深沉得很。这表里不一的品性,倒和萧暄很是相像。

他们俩模样相似,德行类似,即便不是父子,也是亲戚,总之脱不了八竿子内的干系。

第一批月饼烤好出炉,色泽金黄,晶莹可爱,有香飘百里,引人垂涎欲滴。

我得意洋洋地自夸:“我也算是上得厅堂,入得厨房的新时代十佳好女人了。”

“哪十佳呢?”忽然一个熟悉的声音响起。

我惊讶地转过头去,正见大半月不见的宋子敬笑意盈盈地站在院门口,一身素净的浅黄儒衫,衬得他更是眉目如画,俊秀非凡。

我喜出望外,忙迎上去:“先生可回来了!秋水都望穿了。”

宋子敬略微黑瘦了一些,鬓角带着风尘,可见之前的日子操劳辛苦。

他温和微笑:“走得匆忙,没有来得及告诉你一声,很过意不去。你们都过得好吗?”

他问的是“你们”,所以云香通红着脸小跑进屋里去了。

我乐:“好得不得了,只羡鸳鸯不羡仙。”

宋子敬笑:“到底是山高皇帝远的好。”

“来来,”我招呼他进来坐,“一起过来尝尝我们新做的月饼。云香忙活了大半天做出来的,味道可好了。”

云香腼腆地端着茶出来,听到我这么一说,差点把茶水打翻了。

我问宋子敬:“先生此去,可有遇到什么有趣的事?”

宋子敬说:“家务事不足为外人道。不过一件国家大事,想必已经人尽皆知了。”

我一时还以为是士兵中毒事件,大惊:“难道消息走漏了?”

“走漏?”宋子敬迷惑,“这事可是皇榜公告天下的啊。”

我糊涂了:“到底是什么事啊?”

“二皇子被封为太子了。”

我很迟钝地没反应过来,反而是云香先叫了起来:“什么?”

宋子敬点头肯定:“封立大典都已经举行完毕。”

我同云香面面相觑。

“老二?萧栎?太子?”

原来太子已经死了,再立一个很正常,可是谁去立,那可大有讲究了。

宋子敬说:“还听说皇上的病又重了,出宫去温泉疗养,留皇后在宫里坐镇。”

我讥笑:“坐镇?她是吼天狮子吗?她能镇什么?”

宋子敬亦笑:“邪不压正。”

我同他说:“这事这么大,王爷却还没告诉我呢。”

别说告诉我,我一连好多天都见不到萧暄。收了我好处的那个门卫突然换了,新来的人铁面无私忠肝义胆,视我如尘土。我想一定是萧暄交代了什么。

正要打道回府,忽见多日不见的慧空老和尚从门里出来。

我惊喜地同他打招呼:“大师,多日不见,最近在哪里发财啊?”

老和尚笑答:“正从尤伦城化缘传教回来。”

我惊:“那不是附近的辽城?大师好有勇气,跑去异教徒那里传教,就不怕被抓起来分尸八块?”

大师道:“佛法无边,普度众生。”

“人家可不是佛祖座下弟子。别人的上帝能保佑得了我们?”

大师很有信心:“我祖是博爱慈悲的。”

我问:“佛祖如此神通广大,那可知道燕王现在何处?”

老和尚眯着的眼睛里闪精光:“王爷自当在他该在的地方。”

我扫兴,又问:“你知道咱们有了新太子了吗?”

老和尚点头:“二皇子萧栎,他母亲李贤妃是赵皇后的远房表妹。”

“原来是亲戚。”

老和尚笑:“你会发现亲人的力量是最强大的。”

我啼笑皆非。可不是吗?谢家人可给我上了详细生动的一课呢。不知道现在的谢昭珂日子过得怎么样?有没有很想念我呢。

我同老和尚结伴慢慢走在热闹的大街上,沿途都是进城赶场的商贩,卖些廉价珠花糖果等小玩意,姑娘和孩子们围在一个个摊位前,人人都有一张无忧无虑的笑脸。

老和尚忽然问我:“觉明那孩子最近怎么样?”

“挺好的,”我说,“私塾的先生说他勤学上进,聪明乖巧。他认识了很多新朋友,过得很快乐。”

老和尚侧头望天:“快乐就好。这孩子也该快乐一下了……你是来找王爷的吧?”

我说:“我有好几天没有见到萧暄了。”

“新太子受封,朝中有一番人事变动,许多方面要重新布局,他很忙。”

“我知道,”我说,“政治上的事我不懂。我都不知道我找他做什么。只是,就是想见见他,问问他还好不好。”

老和尚讥笑:“他有什么不好的?天高皇帝远,身边全是武林高手保护他。”

“可是,”我争辩,“这样所谓的逍遥王爷,老老实实地做着,不过十年,就保不了命。他是不得已。”

老和尚扭头看我:“你倒不是我想象中的那么笨。”

我气得冷笑:“你也不如我头次见面那么德高望重。”

“小姑娘,”老和尚不气反笑,“你虽聪明,可是阅历太浅,心肠又软,最是容易受骗上当了。”

我不服气:“心肠都是肉,能不软吗?铁石心肠的,那早是死人了。”

老和尚大喜大悦,赞道:“此话颇有禅意。”这个疯和尚。

我回了家。孩子们在学堂,云香一脸春色地在给宋子敬绣荷包,新制的药正闷在罐子里发酵。我百无聊赖,骑上马出城去转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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