沙曲从来没有这么想找个地洞钻进去过,她感到异乎寻常的尴尬,仿佛能用脚指头替苏公子抠出一整个天京。
她不知道夏枫到底身份如何,但人家苏将军乃名将,征战四方,唯有苏纯这一个宝贝女儿,连她都知道人家身份之高贵,与在座各位是云泥之别,夏枫却脱口而出一句“垃圾”。
她转头看看天,看看树,摸摸脖子扣扣手:说来你们可能不信,我其实不太认识阿凤这个人。
夏枫自觉说得没错。
苏家这对儿女在书中没做好事,特别是苏纯,简直就是锅里的老鼠屎。
苏将军死前,苏纯站队皇太君,苏将军死后,苏纯战场通敌,导致边境失守,后来还就地占领城镇,自封西域霸主。
挺脑残的。
如果她下辈子能做个园丁,她一定在苏纯脑子里种点逼树。
夏枫翻身上马,忽视呆立在一旁的苏懿,轻拍了拍沙曲的脑袋:“沙姐,我还有事,先走一步。”
没等沙曲反应,夏枫便驾马而去,还不忘抛下一重重的钱袋。
沙曲掂脚接下,打开,里头装满了黄金。
天啊,她发了!
夏枫快马加鞭,迎风而行,马尾随风飞扬。
走了五年多,是时候回家了。
但她偏生不想走正门回家,秉着从哪里出来的就要从哪里回去的精神,夏枫转过马头,朝贤王府后门奔去。
贤王府和苏府一东一西,中间隔了中央大街和两个市集。
如今正值午后,行人众多,过了半个时辰,夏枫方临近贤王府。
她驾马至后门,也不敲门,只一跃便跳上高瓦,翻入院子。
贤王府占地面积大地离谱,精致宏伟。数不尽的拱门连接四通八达、漆雕彩绘的长廊,串起一座座恢弘气派的高屋。
屋子的飞檐均挂有鎏金銮铃,夏枫轻功而过,铃铛叮铃作响,极尽奢华。
她记得,老爹的屋子在……
夏枫大喇喇单脚立在会客厅的檐角上,努力回忆。
想她刚穿书的时候,在此住过一段时日,对这个阿爹还是极喜的。
阿爹原名陆乘元,是临海陆家有名的才子。
他远嫁夏家,成为贤王君,却没有先王君的手腕。为人谦逊,知书达礼,温柔如他,还曾为贤王的小妾说话,是个很容易被欺负的主。
她娘还在的时候,陆乘元就被老太君压了一头,如今她娘挂了,陆乘元自是说不上什么话。再者自家女儿也不知是死是活,对老太君而言,陆乘元就是个蹭饭的。
“啊,看到了。”
夏枫目力捕捉到陆乘元身边的贴身小厮墨松,几番跳跃,如天降之仙,大喇喇挡住墨松的去路:“墨松,好久不见,我爹呢?”
墨松满脸写着震惊。
他手里的茶水一应噼里啪啦掉在地上,碎了一片。他想大叫有刺客,只这迟疑的功夫,多看了夏枫几眼,又觉她有那么几分眼熟。
“我啊,”夏枫指指自己,“夏枫。”
墨松都结巴了:“大大大大大……大小姐?您没死?”
夏枫弹指虚点他的鼻子:啊对,要证明身份的,毕竟她现在样子不一样了。
她自腰间接下那枚白玉佩递给他:“现在信了吗?”
“真的是你!真的是大小姐!”墨松喜极而泣,噗通跪了下来,拽住夏枫的裤子就是嚎,“大小姐,您终于回来了,大小姐……王君的苦日子到头了……”
“干什么呢……带我去见我爹。”
*
王府的偏院内,无人问津。
陆乘元试了试手上的绫缎,很结实。
这是他妻主与他第一次相见时送给他的,上绣御花园的牡丹,金丝银线,奢华精致。
但她先他一步去了。
五年多了,他的女儿也不知去向。
他日日诵经,夜夜诵经,为她祈福。
昨夜,他做了个梦,梦到他的阿枫对他说,她已去了,说她与妻主均在极乐世界等他团聚。
大梦初醒,再想想这几年的处境,陆乘元发觉人间不值得。
今日,他下定了决心。
他早早起了,盛装打扮后,支走墨松,取出这绫缎抛于梁上。
他要结束这一切,去和他最爱的人相会了。
“应是水中月,波定还自圆。”
一切都会结束的,会有一个更好的开端。
思罢,陆乘元拽了拽结,觉得十分结实,便一脚踏上凳子,准备给这段失败的人生做个了结。
啊,等等。
他忽想到什么,跳下来,把梳妆台的镜子摆摆正。
又走到书架前,把之前看完的书理理整齐。
想了想,又把茶壶盖给盖上。
过了一瞬,他复跑去门边,看看门锁紧没,房子四周的窗户关好没。
好了,一切,都安排妥当了。
他吸吸鼻子,踏上凳子,再一次伤感起来。
“应是水中月,波定还自圆。”
他眸中含泪,再次念叨这句诗,脖子伸进了绫缎。
“就是这里……咦,门怎么锁了?”
“王君王君,开开门呀!”
咚咚咚!
是墨松,陆乘元赶紧踢翻椅子,加快了自杀的速度。
门外响起一个女子的声音:“让开。”
哐当——
门被生生踹下来,转了九十度倒在地上。
“王君!”
一股劲风自门外刮进来,把绫缎里的陆乘元生生吹下。
陆乘元屁股着地,嘤嘤呜呜的,摸着自己的脖子:“让我去死!”
“王君,你看看谁回来了!”
夏枫收回击出内力的手,这具原主的身体,对陆乘元有天然的亲近感。
她想起刚穿越过来时,陆乘元对她的好,不禁身心均放松下来。
她温暖得朝他笑了笑:“爹,我回来了。”
陆乘元呆呆凝视她,从头至踵扫视一遍。
“枫儿?枫儿!”他扑上来,牡丹花香冲了夏枫一鼻子。
夏枫拍拍他的背,哄孩子似的:“爹,我回来了,不会有人再敢欺负你了。”
“枫儿——我的好孩子——”
陆乘元哭了整整一刻钟。
等思绪稳定下来,他含着泪,把夏枫走后这几年的事儿一股脑吐露出来,又哭得梨花带雨,说到激动处,难免泣不成声。
正如泉州县令所说,夏枫离家后生死未卜,老太君看陆乘元不爽很久了,处处刁难打击,先贤王的侍郎们也抱紧老太君的大腿,府内下人们更是趋炎附势,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夏枝的生母,即先贤王的妹妹,本因先贤王混了个泉州的地方官员。前年,她足摔下悬崖,父女俩便火速来信求收养。
一封信,老太君读得泪眼婆娑,以后继无人为由,自泉州接来夏枝一家。
外人看来,夏枝总比那个草包夏枫好些,久而久之,她们便认定夏枝将继承贤王衣钵。
所有人,都在等夏枝下个月十六岁满,继承贤王爵印。
这家人对陆乘元能使绊子绝不手软,生生将她逼到这方蕞尔小地。
“一想到日后,那夏枝继承你娘的衣钵,无法无天,我便不想再活。”
陆乘元哭得上气不接下气,接过墨松递来的手帕,叠成一个褶子都没有的正方形,轻轻拭泪。
“我知道了,”夏枫边听,边吃完了桌上一大盘点心,心道王府厨子手艺真一般啊,“我祖父现在在哪?”
此时,老太君正坐在后宅堂内念佛。
他的乖乖孙女和乖乖二女婿正陪在他身侧,他的乖乖孙子还去给她做点心了,真真孝顺。
夏枝长得高大,她陪跪在蒲团上,两脚僵硬,头一点一点的,昏昏欲睡。
“爹,咱们还要跪多久?”她不耐烦地对他爹张氏抱怨,她明明晚上还约了小姐妹去春花阁玩新晋的男人呢,下午不补觉,她晚上如何生龙活虎?
张氏白了她一眼:“怎么这么沉不住气。”
这话夏枝都快会背了,在泉州时,她就听她爹念叨:到了天京千万别沉不住气,一切以老太君为上,老太君怎么高兴怎么来。
数数日子,还有一个月,她就要被授印了。
罢了罢了,再忍忍吧。如今她说追杀谁就追杀谁,已权利在握,就连天京,同层级敢质疑她的也没几个。
就连那个一直和她们唱反调的先贤王君,也被他爹爹和弟弟治得服服帖帖。
满意地长吁一口气,夏枝挠挠痒痒,一副快哉的神情。
“我去解个手。”夏枝得了老太君和爹爹的默允,昂头阔步往外走。
她打开门,打了个哈欠,懒惰的眼泪坠在眼角。
门外的小厮家奴们纷纷驻足,堵在不远处的拱门,像在看什么稀罕物。
夏枝“嗯哼”一声,众人便四下后退,在拥挤的长廊上让出一条康庄大道。
她确认了自己的威信,正要去解手,却发现大家仍纷纷往长廊另一边探看。
“都看什么呢?”
话音刚落,一身材修长的红衣人穿行而来,停在她面前。
夏枝心里咯噔一下,像被什么东西吸住了魂。
那人一身红衣玄裤,潇洒利落。她高束的长发随风飞扬,目光虽冷厉,眉眼却生得极美,像冬日盛开的鲜红梅花,却比梅花张扬得多。
她简直是夏枝长这么大,见过的最美的人。
目光往下,在发现对方其实是女子的那一刻,夏枝觉得自己失恋了。
她扯出平生最美的笑容,特意压低声音,显得比较有磁性:“这位小姐,是找我的?”
夏枫觉得这笑容、这腔调可真恶心,简直就是把她的视网膜按在地上摩擦。
她头轻轻一别:“滚开。”
夏枝一愣,恼羞成怒:“你可知我是谁?你简直放肆,竟敢——”
啪!
夏枫一巴掌把她呼到了地上:“弱鸡,打你都觉得手疼。”
说罢,她一脚踩上夏枝的头,从她身上踏了过去,一脚踹开房门。
“老头,佛念完了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