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内处处张灯结彩,太后与帝后端坐在上首,看过了诸班直的傩面舞,大家伴着丝竹管弦之,庆贺这辞旧迎新的日子。
皇后不望一望官家,近来官家的精神日渐不济,常会让她感忧惧。今日倒和前几天不一样,吃了几杯酒,含笑看嫔妃娘子们赛诗起舞,现在也没有显出困乏之『色』。只是颧骨上『潮』红一片,那微微发福的身躯和松垮垂挂下来的腮帮子,看着很像年画上的玉皇大帝。
是一场角抵戏,两个力士迈着夸张的步伐互角力,看振奋处,娘子们抛出的铜钱像雨点一样洒落。官家一直笑着,但渐渐地,笑容好像有些力不从心,不光皇后发现,连太后也察觉了。
但这样大好的日子,不能让大家扫了兴,太后道:“庆寿殿里也预备了好些小戏,大家挪我那里吃酒吧!”边说边站起身来,在官家的肩上轻轻压了下,“官家才大安,不能过于『操』劳,就让皇后服侍着,早些回去歇息吧,明日一早还要接受百官朝贺呢。”
官家也确实力支应了,便从善如流,站起身笑道:“那臣就失陪了。”一面望向贵妃,“就请王娘子等,好好替臣陪着娘娘守岁吧。”
王贵妃接了令,率领众娘子向官家行礼,复簇拥着太后往庆寿殿去了。官家这才瘫坐下来,大约是对自己的身子感能为力,有些悲伤地自解:“今日确实太乏累了。”
皇后带着宫人上前,将搀扶起来,挪后面的福宁殿去,等一切安顿好,把跟前人打发了出去。
官家躺在榻上,一手盖住额头,仿佛殿内的烛火让感觉刺眼。
皇后打了手巾来给擦拭,一面道:“今日过节,官家大可松懈下来。我瞧你这阵子弦儿绷过紧了,这样对你的身子不利。”
官家摇了摇头,“如今局势紧张很,一人一个心,我哪里能片刻放松。拖延现在没有立储,很多人心生不满,譬如宰等人,五年前就谏言了,我没听们的,你道们没有怨言?可是……我现在如何立储啊,这些子侄辈正是力壮的候,只要诏书一下,社稷立刻便会『荡』起来,趋炎附势者、心有不甘者,纷纷粉墨登场,候只怕闹出内外两个朝廷,我如何能不怕!”
每个人会站在自己的立场上看待问题,官家眼中的江山,并没有那么固若金汤。尤其自己子,蠢蠢欲的人太多了,须保全这一大家子人口,毕竟自己生了变故,所有人会跟着遭殃,覆巢之下焉有完卵,有候内斗,比外敌来犯更可怕。
也可能是自己上了年纪,再也不像年轻候激了,更多的是想着,如何让这江山社稷保持平衡。那些不需涉的险,规避就好了,不管是自己,还是自己心里认定的后继者,能保全就尽力保全吧!
沉浸在权力争夺的漩涡里,早晚会灭顶的,反倒是暂的退让,才是上上之策。
皇后揭开锦被替盖上,温道:“官家为江山社稷费尽心力,我道,可你如今身子不好,还是仔细作养为宜。儿孙自有儿孙福,能庇佑一,庇佑不了一世,如今做了这个份儿上,往后就走一步看一步吧,论如何,圣躬要紧。”
官家望着殿顶悬挂的宫灯,长叹了一口气,“我机关算尽,做够了恶人,只怕还不着一好。譬如年前审刑院提审,也是迫于奈,被臣僚催『逼』没法子啊。”
皇后说不会的,“四郎是个聪明人,就算眼下不情,将来也会明白官家一片苦心的。”
官家调转视线,望了皇后一眼,“是么?那日就凭着一个敕字,把人圈禁起来,背地里未必不怨我昏聩。我也是没办法啊,我要保全,那两位兄长如狼似虎,现在若是下诏立为太子,立刻就会成为众矢之的,我怕经受不住。”说罢有些唏嘘,“什么好,唯一一点叫我悬心的,是身子弱了些。如果没有那支冷箭,兄弟之中谁能与抗衡?有文韬武略,是帝王之材,可惜白璧微瑕,我如今,其实也有些怀疑自己的决定了。”
皇后明白的意,坐在身边娓娓道:“咱们是打从一开始就瞧准了四郎的,所以替挑了这样一位夫人,一则是看中出身,毕竟是大长公的血脉,有根底;二则她娘家弱,江珩糊里糊涂的,将来也不会闹出什么外戚干政的来。早前考量人品,幽州地中能惊险栖身舒国公府上,说明她是个遇不慌张的,娘娘的意是这个姑娘沉稳,作配四郎很宜。后来成婚,娘娘话里话外,有让她督促夫、监察另两位国公的意,如暗示下,换了旁人早就活起来了,可她竟是一次没有揭发过别人。这回自愿跟随四郎圈禁,单是考察内眷上头,魏国公已经是过关的了。不过……官家没有再瞧瞧另两位吗?底四郎身子弱,也是可奈何的。”
官家道:“大郎人品矜重,但勇而谋,这些年是四郎一直替出谋划策,才保今日,否则几次大小情若要追究,早就被拉下马了。郎,为人刻薄,胆子大,但心胸小,这样的人若是用于治国,必定是国之大难。且那嫡妻也是个张扬的人,两个凑一处,就是一对儿糊涂混蛋,把江山交们手上,万万不能。”言罢显出凄恻的神情来,“我们李家,子嗣上委实艰难,兄弟六个,后只传下个。我自己没有儿子,只能在几个侄子中挑选,总没有十分合心意的,难道是龙脉受了损,气数将近了么。”
近来身体很不好,人也悲观很,有候说话难免泄气,皇后便一径宽慰,“官家别这么说,总是还有个四郎能够依托。身上不好,不是娘胎里带来的,尚且不至于拖累子嗣。只是过于谨慎了,成婚半年没有好消息传出来,房里也不曾收几个人……”
可官家大而之一挥手,“这就是的难题了,留待自己想办法面对吧!至于我,只等闭了眼,哪里还管们死活。”
官家因是正宫所生,因承继帝位顺理成章,并没有如几位皇侄一样入军中历练过,向来是一股文人做派,仁孝治理天下今日。终于步入暮年,各方争权夺势,频繁在眼皮子底下发生,心肚明,量再却没有雷霆手段来镇压,唯一能做的,就是保看好的孩子远离纷争,或者等外面的人两败俱伤了,再让出来定鼎乾坤为稳妥。
“我已经安排好了,明年二月重整京畿内外兵力,将殿前司和铁骑军再行细分,直彻底架空大郎和郎。们手上有兵权,早晚会是四郎的心腹大患,待把们的羽翼剪除了,就能把人从角门子放出来了。”
正是因为官家早就有了打算,所以那日梁王妃和云畔入禁中陈情,也并未起任何作用。李臣简会用那么低级的手段来谋反、来诬陷兄弟么?答案是显而易见的。但当太后和皇后不便说,不能将官家用意泄『露』出去,一是怕隔墙有耳,二也担心人心变,因便紧紧捂着,直现在。
官家望向殿外黑洞洞的天,城中燃放爆竹的鼎盛期已经过了,现在偶而响起的砰砰,全是那些错过了机,或是不愿意凑热闹抢财神的。孤零零的爆竹蹿天上,咚地一拦腰炸开,好像也有一种悲壮的美感。
将近子了,宫人端着糍团来,皇后想搀起来用两个,摇头叫免了。
“这些粘腻的东西,近来愈发克不,明早还要吃汤团,留着胃口明早消磨吧!”官家说着,转过身去侧躺着,那略显臃肿的背影,已经有了垂垂的老态。
皇后暗暗叹了口气,她还有太后和一众嫔妃要应付,便命宫人放下了帐幔,从福宁殿退出来,往庆寿宫去了。
转天就是初一日,昨晚的团圆饭因少了两个人,确实食不味。换了往年,正月头一日,女眷们便开始走拜年,但今年家中不便,王妃没了出门的兴致。那些往年来往很密切的亲友也大不如以前,不过打发下人送些点心果子,就表示已经来往过了。
太夫人病略好了些,趁着日光大好,走出了屋子。廊庑下也能晒太阳,便让女使搬了圈椅来,在廊子底下坐着。家里冷清,有些凄凄惨惨地,王妃和惠存陪太夫人同坐,有一搭没一搭地闲聊,心里实则欢喜不起来,大家没什么精神头的样子。
太夫人望着广袤的天宇长出一口气,“人人懂趋吉避凶,如今那些人绕开了咱们的门头走,倒也好,免扮起笑脸来,迎那些不实心的人。”
王妃说是,目光调转过来,望了惠存一眼,“就是这么下去,怕会耽误了我们惠儿。过年十七了,搁在寻常人家,就是不出阁,也已经许定了人家。”
惠存不太愿意说起自己的亲,辄会拿耿家来反比,“要是和耿家结了亲,像那等见风使舵的小人,一定不许我回来,候只有祖母和母亲两个人过年,愈发冷清。”
太夫人说还是算了吧,“我宁愿惠儿在家一辈子,也不会让孩子嫁那样畜牲不如的人家。”
正说着,门上婆子来通传,说舒国公夫人、娘子及亲家侯爵夫人来了。
王妃一听忙站起身,带着惠存出去迎,等把人迎了花厅,安排大家落了座,奉了茶,才不感慨道:“现今来的是贴着心的至亲,平常那些满嘴漂亮话的,一个不走了。这样也好,日久见人心么,将来就是我们忌浮能起复,想必也不用来往了。”
金胜玉顺嘴应了两句,“不来便不来吧,也免登门瞧热闹。”顿了顿复问,“那陈国公府呢?可有什么表示吗?”
王妃道:“昨日下半晌,陈国公夫人还亲自来送年货呢。她是个周人,眼下有了身子,这么大冷的天两府之间奔波,我谢过了她,让她好好在家养胎,不必记挂我们这里了。这两日禁中没什么消息,角门子那头也没什么向,说不上来是好还是坏。”
明夫人道:“想是正过年,朝中各项务停顿下来了。我们公爷使了人疏通大理寺和审刑院,两头没有切实的消息传回来,可也是怪了。我想着,应该不会有什么大的,换了真要问罪的,卷宗堆那么老高,底下人还能不道?独独是忌浮,提审画押直入禁中,外人是半点不情的。”
“官家亲自过问,阿娘,没准儿也是好。”惠存坐在一旁轻道,“好与不好只有官家一个人道,官家心里怎么想,暂且不论,但隔了好几日没有再发作,想来已经不要紧了。”
明夫人听她温言煦语同王妃说话,加上她这阵子也挑起家里的大梁来,因很对这位郡刮目看。
“郡说是。”明夫人望了她一眼,复冲王妃笑道,“今日是大年初一,心里往好处想,往后自然越过越顺利。不过这阵子府上忙,太夫人和殿下病了两日,倒是难为郡,为哥哥的来回奔波,向序回来同我说了。”
王妃含笑说是,一面捋捋惠存的头发道:“养儿千日,用儿一,我们惠存长大了。”
惠存赧然笑了笑,对明夫人道:“我也很感激大哥哥呢,那回往角门子上送东西,要不是,我恐怕连食盒送不去。”
明夫人嗐了道:“你是闺阁女孩儿,哪里能同那些粗人打交道!反正向序这程子不忙,若是有什么差遣,你只管打发人来传话就是了。”
这样的话,似乎有些隐喻在里头,但各自不曾点破,就是客套地招呼着吃茶,用点心。
金胜玉偏过头来问梅芬:“梅娘子大婚就在眼前了吧?”
梅芬腼腆地嗳了。
还是明夫人接了话,“原是定在腊月廿二,立春这日的,但如今忌浮和巳巳不在家,她整日间心不在焉地,赵郎子见了,说自己也是益于忌浮才调回上京的,因把日子往后挪了挪。”
王妃讶然,“这可怎么好,为了我们家的,竟拖累了梅娘子大婚,罪过实在大了。”
梅芬抿唇一笑道:“我和巳巳的情,说是表姐妹,其实比亲姐妹还要亲。她和公爷关押在角门子,我却不管不顾成亲去了,哪里还有半点人情味。”
听金胜玉嗟叹:“一样的女孩子,梅娘子如重情义,我们家那位二娘和巳巳还是嫡亲的姐妹,不说惦记长姐了,自己找女婿,反倒找欢。”
明夫人吃了一惊,“自己找女婿?柳氏的案子判下来了?”
金胜玉摇头说:“还没有。控绒司往深了查,把早前伺候巳巳的另一名女使找回来了。那个叫沉香的女使跟过她一阵子,好像供出了些别的罪证,说她伙同两个兄弟盗卖私盐,还做过贩人的买卖,真真看不出来,好大的本呢!我打发人追了两趟,控绒司的人说牵扯的案子多,一不能决断,还要继续审,怕是要审上两个月了。至于那位二娘子,我不是请了宫中出来的内人教她们规矩体统么,她一来二去地,和内人的侄子有了些眉目。那内人原就出身不低,娘家是品枢密直学士,公子现任昭宣使,二娘子是瞧中了人家门第,唯恐我不给她找好女婿,自己张罗起来了。”
在座的人很惊讶,像这样母亲被看押着,自己还有心谈情说爱的,实在是少见。
“要说她没心没肺,倒也不是,我看心眼子多很。”明夫人啧啧道,问,“人家呢?就这么认了?”
金胜玉脸上显出难堪的神『色』来,掖着鼻子道:“别说了,怪臊的,人家觉察出苗头,当即就回绝了,让我们家姑娘不必再去学堂了。人家高门大户聘正室夫人,嫡庶不论,总要找个出身清白的。柳氏眼下人还在控绒司关着呢,那头一打听,岂不是吓魂儿要飞了,直说让我管教好女孩儿。我吃了这哑巴亏,不能说什么,只好打落牙齿和血吞。如今把她禁足在家,不许她出门一步,能关住人,只怕也关不住心。”
其实要是搁在前头,有个当公爵夫人的长姐,倒也可以替雪畔加成些,可惜现在公府自身难保,江珩这开国侯当没什么份量,人家两下里一权衡,躲还来不及,哪里愿意结这头亲。
不过于金胜玉来说,却也没什么坏处,她早瞧明白了雪畔不是个省油的灯,日后要是让她了势,那回起娘家来,还不如皇后回銮似的!不成器的丫头,觅一门差不多的婚就成了,凭着柳氏的名,高是不成了,低要是还不就,那婚姻耽误就耽误了吧。
王妃侧过头来问:“江侯怎么说呢?”
金胜玉道:“自然也着了恼,狠狠打了一顿板子,直说家门不幸,出了这等现眼的东西。”
那雪畔大约也是红了眼,被父亲一说,昂起了脖子反抗,尖利的线几乎戳穿人的耳膜,大高呼着:“我就是像姨娘!爹爹当初不也是看上姨娘会来么,不然好好的县夫人不爱,做什么弄出个我来!”
把江珩气倒仰,差点一口气上不来,一个人坐在书房哭了半晌,傻了似的喃喃自语:“丢人啊……报应啊……”
金胜玉没有劝解,心满意足地退了出来,就该让好好看清楚,往日爱屋及乌的,究竟是个什么东西。
雪畔的情当然是不必放在心上的,不过瞧着王妃和明夫人,似乎很有亲上加亲的意,便笑着问:“今日大公子怎么没来?”
明夫人道:“几个同僚邀约,出去结诗社去了。原说不想去的,推不脱人家盛情。”
金胜玉意有所指,笑着说:“要是不去,那多好,一家子是亲戚,聚在一起多说两句话,不比在外头对什么对子强!我那里还预备了些东西,正愁怎么递去呢,等大公子和郡空,替我送去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