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于安禄山的军事能力,李泌私下并不以为然,曾经多次跟李汲说,那厮只堪为一军之将,而不能担当方面统帅,之所以能够平步青云,出任三镇节度使,一靠厚赂当道,尤其是巴结故相李林辅;二靠阿谀奉承上皇、杨妃,常自表忠心;三靠抢夺部下功劳和杀良冒功。
所以李泌说了:“若安贼用兵之能,可有王忠嗣之半,或比肩哥舒翰、高仙芝,我又岂敢放言,两年内便可望将其平灭啊?”
叛乱之初,安禄山的战略部署或许经过长时间筹划,还是相对靠谱的,趁着唐廷不防,先横扫河东,再长驱直入攻陷洛阳,进迫长安。但随即唐廷缓过劲儿来,多方进剿,于河北连战连胜,于河南则各城坚壁,为久峙之势,哥舒翰又封堵着潼关,安禄山在洛阳进退无据,乃起意退回范阳。他还责备亲信严庄、高尚等说:
“我之起兵,汝辈皆说万全。如今四方唐军汇聚,日盛一日,自潼关以西,我军不能寸进,则尔等谋划何在?尚有脸面来见我么?!”
可是没想到老仇人杨国忠却伸手拉了安禄山一把,怂恿天子下诏,逼迫哥舒翰出关迎战,就此导致潼关陷落,叛军复陷西京长安……
听到长安陷落的消息,河北、河南各郡人心动摇,正在河北与叛军鏖战的李光弼急于回师救援,遂将数月来的胜利果实一朝丢弃,全国局势就此接近糜烂……面对这种局面,安禄山本应该亲自坐镇长安,调集兵马,穷追李唐王室不休,起码也应该夺占关中险要,封堵唐朝最具战斗力的朔方军南下啊。然而他呆在洛阳不动,麾下各部也皆逡巡不前,即便有了陈涛斜击败房琯之役,照样没有大举西出之心。
由此新皇帝才能在彭原郡内站稳脚跟,并于十二月间,迎来了汹涌南下的朔方军主力。
李泌为此额手称庆,说:“安贼不知兵要,自失大好战机,此天佑我唐也!”
李汲听了,却不禁在旁撇嘴,心说老天再怎么庇佑,也得自家争气才行啊,瞬息之间,两京失陷,皇帝落荒而逃,就这你也好意思吹唐?
且说这段时日,李汲一直跟陈桴、羿铁锤等人护卫着李泌,每日前往帅府上班,倒是再无刺客来袭——这会儿还冀图侥幸,估计就不会仅仅被留下半数啦,哪怕来一个加强排,都得全军覆没。他过得其实挺清闲,白天跟陈、羿二人在廊下谈谈笑笑,一起吃喝——可惜那俩品级较低,不敢跟他抢饭,未免有些索然无趣——晚间则与李泌研讨内外之事,或者伏案读书。
再没机会得见李适了——他爹倒是天天见——至于李倓,还在关着禁闭呢。
随后李汲也在帅府中见到了闻名已久的郭子仪和李光弼。郭子仪是五十多岁年纪,李光弼稍微年轻一些,前者容貌团团如富家翁,常带笑容,行为举止却一板一眼,对李泌尤其执礼甚恭;后者则面相颇凶恶,体格极健壮,行动如风,寡言少语,但很明显不但对李泌,即便面对李俶时,也常失尊卑之礼。
在李汲看来,李光弼是真将军,但或许有些不懂政治;而郭子仪,哪怕将来弃武从文,他也同样能够混得风生水起吧。
李泌为李俶谋划,建议先不正面攻打长安,而命二将率师渡河而东。然后李光弼守太原,保障北线;郭子仪则先定河东,再谋南下奇袭潼关。只要夺取了潼关,那占据西京的数万叛军,不就如同瓮中之鳖一般么?到时候朔方军在东,王师会合来援的回纥兵在西,对进包夹,西京可复。
旋以得胜之师东进,安禄山必然丧胆,会抛弃洛阳遁走。然而李光弼在击退进犯太原的叛军史思明部后,可以如前一般,东逾太行,挺进河北,则安禄山前失两京,后无退路,便只有授首一途了。
李俶对此,自然满口称善——就他的战略水平,也提不出别的方案来——郭、李二将亦皆认可。
只是事后李氏兄弟私下里分析,李汲就揣测说:“二将既领兵至彭原,却不能正面对敌叛军,规复西京,反要再东渡……之所以答应得这么爽快,不会是相互间有什么矛盾,不愿在元帅麾下并肩作战吧?”
李泌笑着摇摇头,说:“固然二将于理军、用兵,其法迥乎不同,郭仁而李严,郭稳而李勇,然却并没有什么嫌隙。不过你也不算想多了,我料二将应承东出,正是为了脱离元帅掌控……”
原因也很简单,此前哥舒翰潼关战败,那就不是他本人能力不行,而是因为朝廷的掣肘和催促,所以二将才担心若在李俶麾下,到时候若获乱命,身不由己,而且最终责任还得自己来承担,那多郁闷啊。倘若皇帝如同当日“信任”房琯一般,把兵权都交给我们,自可无虞,偏偏陈涛斜战败后,皇帝也慌了,要派个皇子做兵马元帅……
那还不如赞同李泌的建议,我们拉兵出去,担当方面之任,基本在战术上完全可以自己做主啊——岂不闻“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乎?前提是你得“在外”才成。
李汲因此就问了:“那么阿兄献此方略,也是出于这种考量吧?”
李泌捻着胡须,笑而不语。
李汲心说这就对了,别想着自家一人包打天下,既然要倚靠他将,就得先摸清楚他们的想法,如其所欲,才能让对方愿意跟你合作,并且可以发挥出最大的能动性来。
然而对于李泌的谋划究竟能不能成功,他仍然在心中打一个大问号。固然跟随李俶出城去校阅朔方军,看起来确实比别郡兵马都要精锐,但若比起后世国家军队来,仍然接近于渣。而且郭、李能战,也只是耳闻啊,具体能打得啥样,还得战场上见。
战略部署再如何严密,如何奇才天纵,落实到战役上,倘若将不能谋,兵不能战,胜利同样属于镜花水月……
三军未动,粮草先行,所以即便还没正式开战,军中事务一样冗繁,再加上李俶又是个没啥本事的元帅,导致重任彻底落在了李泌肩上,每每工作到半夜,一天只能睡两个时辰。李汲奉劝李泌要保重身体,李泌却不以为然,说:“我自有养生之术,无伤也。”
李汲心说再怎么养生,你得有摄入才能付出啊,这每天吃不到一个饼子加一碗粥,还真当自己是活神仙,不会累哪?!可是怎么劝都劝不听,他只好暗道罢了——且先打完这第一阶段,再看情况直接去找李俶或者通过李适向皇帝求告吧。
你们不能拿我哥当骡子使啊,还是一次性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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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二月中旬的某一天,午饭过后,李汲正在回廊下跟陈、羿二人吹牛扯淡呢,突然有宦官前来,传召李俶、李泌入宫觐见。于是李汲因为带有可自由出入宫禁的符牌,便按刀护卫二人进宫——陈、羿等人就不够资格了,只能跟宫门外候着。
宫中禁卫,也多是红帕包头的神策军士,因为李汲力敌三名刺客之事已在军中传开,所以他们见李汲卫护元帅、长史前来,望向他的目光都不禁含有敬重之色。初始李汲见到这种眼神,多少有些飘飘然,时间一长,也就习惯了,不至于直接飞到天上去。其实他心里还腹诽呢:我明明是对战四名刺客啊,那个放飞镖的你们就不肯算进去吗?
来到殿前,李俶、李泌报名而入,李汲跟阶下等候,眼角扫过,发现护殿将军是个老熟人——荆绛。
老荆的伤势不久前痊愈了,因功得升一级,但因为李泌护卫的位子已经让别人给顶了,所以李俶就荐他入宫,护卫天子。他复出之时,李汲曾经叫上陈桴和羿铁锤,在宫外临时租了间民居,摆酒庆贺——因为等到他们下班以后,市上酒家俱已关门,甚至于连全城宵禁都临近了。
老荆为此还说:“果然是小地方,若在西京,常有酒肆终夜不歇的,我等大不了请个假,不归宿,可做长夜之饮。”
陈桴和羿铁锤都是真正意义上的乡下土包子,从没见过京师繁华,就此求问老荆,给我们说说昔年西京的状况呗。老荆东一榔头西一锤的,毫无条理,信口胡吹,把座长安城描述得如同天上仙境一般,也不知道有几分真实性。
李汲并不在意——再热闹还能热闹过后世的都市去么?而且一年内“金吾不禁”也就只有几天,哪象后世,繁华地段每晚都跟过年似的。但陈桴和羿铁锤却听得如醉如痴,嘴巴张得几乎能够塞下自己的拳头……完了憧憬说:“我等如今卫护元帅长史,也算禁军了吧?等将来规复西京,应该能进城去体味这般繁华景象吧?”
老荆闻言,突然间把脸一沉,用力一拍桌案,喝道:“咄,汝等也就这点出息!大丈夫自当沙场拼搏,谋一个封妻荫子,岂能在繁华热闹处消磨时光?我还自伤早早便转入左骁卫,平白少了数年的战功,否则如今怕是连绯袍都可穿了!”
随即便叹息道:“汝等今为长史护卫,将来收复西京,肯定也要上阵的,一旦中军遇袭,必可执械勇斗,建功立勋。我却从宫外又转入宫内,每日只是站班,怕是再无上阵的机会了……”
李汲随口安慰他道:“仗总是有机会打的,你担的什么心哪?”
老荆瞪眼道:“若如李长史谋划,最迟明春便可收复西京,夏、秋时收复东都,待到岁末,叛贼必将殄灭。一旦错失了这场机会,哪里还有仗可打?”
李汲哂笑道:“你忘记吐蕃了吗?如今河西、陇右、朔方之兵,以及回纥兵陆续来合,谋复两京,则西防必然空虚,你当吐蕃人傻的啊,不会趁机杀下高原,夺我汉地城邑?”
那三人听闻此言,都不禁愣神,随即羿铁锤便拍案大骂道:“都是安贼可恶,使我河西、陇右数年之功,一朝化为乌有!我x他安禄山的xxxxx!”于是一场庆贺老荆伤愈并且荣升的酒宴,就此以口头上辱遍安家全体女性而告终。
拉回来说,今日护卫李俶、李泌入宫见驾,李汲再见老荆,便即拱手问候。老荆在阶下站得笔直,却不还礼,只是微微颔首,眨眼示意,那意思:我正当值呢,不便跟你搭讪啊。
李汲却不在乎——他有李泌撑腰,固然不能胡作非为,但稍稍破坏点儿规矩,应该没人敢管吧——便即凑近去,正待跟老荆低声言谈几句,忽听殿内一声响亮,貌似是什么瓷器、玉器落地上摔碎了。
包括李汲和老荆在内,殿下诸军并感惊愕,不由得转头把目光投向殿门,殿前侍立的宦官是程元振,当即抬起右手来,朝外侧轻轻一摇,那意思:与你们无关,都别乱动。
李汲估摸着,应该不是殿里打起来了,大概是某人失手砸碎了器具——也就是行在殿小,若是传说中的西京大明宫含元殿,估计把殿上物件全都砸了,声音都未必能够传到殿外来。
事后才知道,原来是皇帝李亨把他向来喜爱的一具嵌玉暖手炉给狠狠掷在了地上……
李俶、李泌出殿后,两人脸色都很不好看,李汲以目相询,李泌却朝他微微摇头,意思你先别多问。要等到晚间回到居处,关闭房门,只剩下兄弟二人了,李泌才说:“今日圣人雷霆震怒,竟将暖手炉掷于地上……”
李汲忙问:“可是何处又吃了败仗吗?”心说当日房琯丧师四万余,也不见李亨那么愤怒啊,这究竟是怎么了?
李泌叹息道:“方得传报,永王不但不肯接受诏命,释兵返回成都,反倒募兵万众,并擅领舟师东下,袭击吴郡、广陵……”
李汲吃惊之下,脱口而出:“这是要造反啊!”
李泌缓缓点头:“圣人素爱永王,即便永王有割据荆襄之势,也不忍责罚,只命他返回成都,不想他竟然……则圣人之愤怒、心痛可知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