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步生莲(2)(1 / 1)

在明暗参差的光线中,云意姿偷偷抬起了眼。

对于今后将要侍奉的贵人,十七岁的少女忍不住心里的好奇。

她看见绸带串起的彩灯,一轮皎洁的明月,挂在漆黑的天幕之中。

一百二十个媵人美人,就像琳琅满目的货物,任人挑选。

进行到中场,按照规矩,宦者命她与聂青雪为一位贵人敬酒,于是她们并行,来到指定的席面,跪着奉上琉璃盏。

穿戴整齐的贵人跽坐在长几前,皮肤白得晃眼。

贵人年纪尚轻,脊背挺得笔直,甚至有点刻意。

百国宴。

每有新朝初立,王宫便会举办百国之宴,是为大显千载难逢的盛会。

天子宴请诸国公卿,为表天恩浩荡,会用王宫里的美人犒赏臣属。

燮国公膝下只有一位嫡子,自然不可能将唯一的嫡子交出。但又不能随便送一位庶子,于是位卑却受宠的公子珏,成了质子的不二人选。

到了阶层森严的王宫,身为质子又是庶出,受到的待遇虽不会很差,却也好不到哪里去。

基本可以用四个字形容。

小病秧子。

而这个时候的他,大概是因年纪尚轻,少了那种锋利的棱角,样貌也有些微的不同。

天生苍白的肌肤,嘴唇却泛着不正常的殷红色。

这个时候的肖珏,不同于她前世任何时候见到的肖珏。

他是燮国送到洛邑的质子,听说深得燮国公喜爱,但他并非嫡出,乃是一低位美人所生。

云意姿看着他将下巴缩在了狐裘的软毛中,肌肤几近透明。

这样的他,让她不可避免地想起了前世。

狐裘下的袖袍因风而动,双手笼在身前,被袖子掩住,看起来格外畏寒似的。

满头长发用发带束起,柔软的黑发垂在侧脸,一眼望着,竟有些稚气未脱。

常年疾病缠身,造就了挥之不去的阴郁气质,哪怕站在明媚的阳光之中,浑身都泛着一股凉意。

他不如同龄人般强壮好动,反而如女孩子一般骨架单薄,消瘦脆弱。

手指也是规矩地平放在大腿之上。

他睫毛很长,落下的时候,幽幽凉凉的目光便扫了过来。

少女慌乱垂首,娇美的面靥上浮出窥视被撞破的尴尬。

她微抬玉臂,将托盘举得高些。

年轻的贵人垂着指尖,在云意姿所奉的琉璃盏上停留了一瞬。

在她屏住呼吸的时候,轻飘飘掠了过去,拿起了左边的那一只。

将晶莹剔透的盏贴在唇边,呡了一口。

他含下酒液,声音像滚落四处的珠玉,介于少年与青年之间的喑哑多情:

“我喜爱柔倚守矩的女子。”

轻飘飘一句话,便将云意姿打入深渊。

聂青雪脸上一松,露出胜利者的笑。

作为被留下来的幸运儿,她袅袅起身,拿起酒壶,主动为他斟满——

“公子,请用。”

娇声嘤咛,柔顺谦卑。

而被贴上“不柔倚、不守矩”标签的云意姿,由宦者打发了下去。本该丢进掖庭自生自灭,却被梁怀坤一眼相中,并带去梁国。

那时被带走的云意姿回头看了一眼,至始至终,那位少年公子,都是一副平淡淡漠的神情。

从不在意自己的一句话,

是否会决定别人的命运。

思绪回笼。

一抹柳絮轻旋着下落,许是因她视线在他身上驻足太久,少年微微摆头,就要看来。

云意姿立刻躲到树后。

与此同时,一道尖细的女声响起:

“好哇,原来你在这儿!”

须臾,一抹浓紫色便闪身到了少年跟前,是个约莫十五六的少女。只见她满头珠钗,娇艳的小脸上写满怒火:

“就是你的手下伤了我姐姐,对不对?”

她抓着一根银节鞭,镶嵌着红宝石的鞭柄被她攥得咯咯作响,咬牙切齿道,“今日,你若不把人交出来,我就把你活活抽死。”

往外探了一眼的云意姿大感诧异,嘉梦宗姬?她怎会在这儿?

面对嘉梦的咄咄逼人,少年面色微变地退了一步,却轻“哼”了一声。

云意姿躲在树后,抿唇。

那一声哼,还真有后世公子珏的气韵。

三分凉薄,七分讥诮。

不用看,都知道他正微微抬高下巴,用那种冷冰冰的眼神看人了。

他半天都不说话,嘉梦更觉不悦,绷紧了手里的长鞭,“装什么哑巴?你身边那条狗不是天天跟着你么,今天怎么没影儿了?快让他滚出来!”

她满面阴狠,“敢伤我姐姐,就该承担后果!”

“原来你们越家人都是这般是非不分。”

小病秧子看了她一眼,慢吞吞地说,“不如,你先去问问你那姐姐都做了什么好事,再来这里大喊大叫。”

他尾音很轻,几乎如同规劝晚辈一般,明明自己就是个半大孩子,“像这样不分青红皂白就来要人,我只会觉得你跟你姐姐是一路的货色。”

没想到十年前的肖珏,说话这么呛人,云意姿有点意外。

“你敢骂我?”嘉梦暴怒,“还敢污蔑我姐姐,我要了你的命!”

长鞭如蛇蹿起,几乎就要撩到那嫩白的脸蛋,云意姿却看见他伸出手,准确无误地抓住了鞭子。

嘉梦不敢置信,他不是虚弱多病么?缘何反应如此之快,这力道也……?

一时有些怔愣。

云意姿看着对峙的两人,却想起来了,前世确实有这么一桩事。

河安伯的长女,即嘉梦宗姬的姐姐,曾夜闯公子珏所居住的饮绿小榭,当时这件事在后宫里都传遍了,那位大宗姬也沦为宫里人的笑柄。

此事说小不小,说大不大,天子为了安抚肖珏,或者说安抚他背后的燮国公,破格让没有一官半职的公子珏参加了百国宴,甚至安排了最上等的座席。

嘉梦很快就回过劲来,猛地往后挥臂,将鞭子抽出。

肖珏没来得及松手,倒抽一口冷气,捂住了手心。

嘉梦见有血迹从他紧握的手中流出,吓了一跳,“你……”

只不过,这位嘉梦宗姬因时常随父母入宫,深得天子生母虞夫人的喜爱,娇纵跋扈惯了,没有因伤到他人而愧疚,反而嘲讽道:

“不过是个低贱的人奴之子,怎么,还妄想攀高枝呢?我告诉你,既然来了王宫,就该安分守己做你的质子,别再打我姐姐的主意!还有,管好自己的狗!不然我见你一次,抽你一次!”

肖珏的脸色愈发白,却定着不动。他本就生得偏阴柔,这个样子确实有些可怕。

“你,你看我做什么!”嘉梦底气有些不足,恶狠狠地一甩长鞭,

“总之,我不会善罢甘休的!”

地面腾起飞尘,她狠狠瞪了一眼肖珏,转身便走。

直到人消失无踪,肖珏才把握起的手松开,手心仍在往下滴血,他却无动于衷,像是根本感觉不到疼痛。

忽有脚步声在面前停驻。

他抬起眼睛,脸色仍然还没回转,淡淡地扭曲着,“你是谁?”

女子没有回答,不过他并不在意。

“你都看到了。”

云意姿点了点头。

“请您宽恕,”见他眼底几乎是立刻乌云密布,她福了福身,充满歉意地说。

他打量她几眼,不像个普通的宫女。

少年忽然间露齿一笑:“正如刚才那越嘉梦所说,我呢,只是个低贱的质子。即便你一直躲着不出现,我也不能拿你怎么样,又何必跑出来假惺惺呢。”

他笑起来那种稚气更重,眼睛十分漂亮,阴沉气儿一下子便无影无踪。

云意姿叹气,“实不相瞒,方才,我想到三种为您解围的方法。”

他一愣,好像随时准备翻一个白眼。

但他没有,只是充满戒备地看着她。

她又说,“但是不论哪一种,都会引起嘉梦宗姬的注意。”

他听懂了:

“你不愿冒险。”

“在宫里,学会审时度势,是我们这些人活下去的秘诀。”云意姿脸色真诚,实话实说,“毕竟对于彼此来说,我们不过是陌生人而已,不是吗?”

小病秧子露出赞同的脸色,点了点头。

下句话却让云意姿微惊:

“可你看我的眼神,却不像第一次见到我呢。”

敏感如斯。

她立刻低下头去,不再与他的视线对上:

“是我僭越了。”

他却来了兴致,眨眨眼睛,问:

“你见过我吗?”

云意姿摇了摇头,“不曾。”

她将目光放到他流血不止的手心:“很疼吧。”巧妙地转移了话题。

“废话。”肖珏也没想到,越嘉梦的藤鞭上竟然有倒刺,只是不知道有没有毒?

正分神间,面前的女子突然半跪在地,托住了他的手。她指尖微挑,一下子便将扎进肉里的小刺剔除。

他疼得一颤,要往回抽,却被她握得更紧。

索性不再动作,垂了眼,只觉这人真是大胆。

每剔除一根,他就会小小地打一个颤,细白的手指微微蜷缩。

“别动,”她轻轻吹了一下,抻着他的手,从怀里摸出一块手帕,覆盖在他血肉模糊的手心,缠了一圈,在手背处轻轻打了个结。

她抬起眼睛,说:“我能为您做的,只有这一点。”所以才待到现在。

肖珏没有听懂言外之意,只垂头看那手帕,不算上乘的料子,胜在轻薄,缎面雪白,一角有明黄色倾斜而上。

“十丈垂帘。”他翻手来看,认真地点评,“不过你这绣工,还真是碍眼。”

“……”直说丑不就得了。

云意姿忍了,微笑:

“公子好眼力,正是十丈垂帘。”

见他还在看,她轻声问,“百花杀尽,却坚晚节于岁寒。公子以为此花如何?”

肖珏答道:“我不喜欢。”

他大言不惭:“我喜欢芬芳扑鼻的。”

云意姿不予点评,“正是呢,”

笑眼轻弯,“我在芳菲苑做活,便照料着这种花卉,其实它们在开放的时候也会有淡淡的清香,很是好闻。”

她起身,拍了拍膝盖的尘土。

“时辰不早,公子也快回吧。”

待站定,这才发觉自己的身量与少年差不多,甚至还高了一点。

肖珏自然也意识到了,不自觉挺起脊背,这下便与她齐平。

云意姿好笑,却仿若未觉,提起搁在地上的药包,转过身,走开了几步。

“姐姐。”

云意姿差点被这一嗓子叫闪了腰。

她回望,匪夷所思地看着肖珏。

摇头道,“公子,这很不妥。”

“可你又没告诉我名字。”小病秧子却无辜地睁着眼,好像方才从他嘴里吐出的两个字,只是一个孩童恶劣的玩笑。

他举起了自己的手,那只被精心包扎过的手,整齐打好的结,像是停驻的蝴蝶一般:

“不过,你做这种事,”

两双眼睛像天生的凉玉,冰冷墨黑,毫无感情。

“我并不会感激你。”

云意姿看着他,勾起嘴角。

“就当,”她并未看他,而是透过他,眺望远处坠入云海的夕阳。

余晖映亮她的面容,侧脸泛着淡淡的微光,又灿烂又温暖,仿佛触手可及似的。

轻柔的声音飘散在风里,

“是我可怜公子。”

小病秧子:“……你说什么?”

这世上,每个人都有自己的保护色,云意姿觉得,“无辜无害”,便是公子珏的保护色。

可在这一刻,他褪去了这种保护,突然竖起了浑身的刺,往她走了一步。

他柔和道:

“你方才说什么,再说一遍。”

云意姿仿佛回神,“也许,公子听过一句话。莫欺少年穷。”

这五个字,是她在评判嘉梦宗姬的所作所为。也是她自己的肺腑之言,在很早以前,就想说给他听了。

女子忽然笑了,意味深长地看着他,“我这样做,只是想让公子欠我一份人情罢了。”

直到女子完全消失,肖珏仍站在原地一动不动。

欠人情?

可她并没有告诉他她的名字。

她所知的公子珏,目中无人,总是一副高傲的样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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