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可以为了那些贪官兜里的银子,派他彻查长芦盐政,所涉官员一个不留;当然也可以为了那些贪官兜里的银子,網顾律法,蔑视法度。
殷承玉没有再出言,反倒是建极殿大学士卢靖听不下去了,他身兼吏部尚书之职,最知道这些贪官污吏的害处,出言驳斥道:“邵次辅与常阁老此言将大燕律法至于何地?若是贪赃枉法之徒不受惩治,长此以往,助长歪风邪气,岂不是人人都敢贪墨?”
“卢阁老未免危言耸听了些……”
一直未曾开口的文渊阁大学士宋广轩也加入进来。
四人你一言我一语,互不相让,争论不休。
隆丰帝被吵得脑子疼,重重拍了桌子道:“罢了,此事容后再议。”
说完瞧了至始至终未曾出言的殷承玉一眼,再没有了之前的慈爱:“太子这些日子也辛苦了,便回去歇着吧。”
说完便甩袖回了乾清宫。
等回了寝宫,隆丰帝思来想去,觉得邵添的提议着实不错。如今国库空虚,他先前想修几座万寿塔都拿不出银子来,若是当真将几处盐使司彻查一遍,从犯处以数倍罚银,别说是修几座塔,便是建行宫也绰绰有余。
况且历朝历代都有卖官之先例,他此举亦算是遵循祖制。
隆丰帝越想越觉得可行,对高贤道:“去,宣薛恕过来。”
殷承玉自武英殿出来后,没有立即回慈庆宫。
他在回廊下立了许久,看着外头草长莺飞,春色深深。良久,盈满胸口的戾气才逐渐平复下来。
他缓缓吐出一口郁气,踩着日光阴影,往坤宁宫去了。
作者有话要说:
狗勾:我支棱起来了。
殿下:?
第25章
薛恕被召去了乾清宫。
殿内燃着龙涎香,浓郁的香气弥漫里,隆丰帝歪靠罗汉床上,正有两个年轻宫女跪在一旁替他捶腿。
瞧见薛恕进来,隆丰帝抬眼看向他:“这次你随太子去天津卫查案,都有些什么收获?”
他这话问得委婉,但两人都心知肚明薛恕此行是充当皇帝耳目,以节制太子。
薛恕便将天津卫之行大略说了,又自袖中拿出查抄账目的副本呈上去:“这是查抄账目,陛下请过目。查抄一事乃臣亲自经手,罪犯以及家眷都一一审问过,确保没有私藏遗漏。”
隆丰帝将账册翻过一遍,看着上头的数目满意颔首:“不错。”
他派薛恕去天津卫,一是防着太子,二也是想着试试他。
这样一个颇有能力手段、又还未在宫中有根基的年轻宦官,正是他所需之人。高贤高远这些人,跟在他身边的日子久了,心就大了、野了。他还没老呢,就忙不慌地开始结交皇子,还当真以为他不知道。
如今提拔起一个薛恕,正好给这些人敲敲警钟。
隆丰帝将账册放到一旁,眯着一双眼打量薛恕:“你来得正好,朕正有一桩事拿不定主意,想寻个人问问。”
“臣定知无不言。”薛恕垂首。
隆丰帝便将方才书房中的争论说与他听:“你去过天津卫,觉得这罚银抵罪之策如何?”
薛恕略一思索后道:“既能拿出数倍罚银,家中必还有余裕。”
他不说谁对谁错,却一语道在了隆丰帝的心坎上。
数倍罚银听起来是不少,但对于南方那些累世的富商豪族,说不得只是九牛一毛。素闻南方豪族奢靡成风,那些个硕鼠的家资加起来,恐怕比国库还要充裕。
隆丰帝心里顿时又有了偏向。但他并未表现出来,仍然继续道:“若是动真格地查,朝中那些酒囊饭袋实在派不上用场。况且若当真大动干戈,恐怕要斩不少人……”他叹气道:“世人恐要言朕残暴。”
“据臣此行观察,方御史为人刚正不阿,对盐政亦十分熟悉,就连太子亦多有仰仗。”薛恕并未避讳,反而直面隆丰帝的试探:“只是方大人乃是文人,手无缚鸡之力,陛下可派遣东厂锦衣卫随行震慑,如此到了南地,谁还敢作乱?乱臣用重刑,陛下荡清污浊,肃清盐政,明察秋毫,乃是明君所为,怎么会被言残暴?若真有此流言,恐怕也是有小人奸邪作祟。”
他这话深得隆丰帝心。
隆丰帝愈发满意,只是到底还存了些怀疑:“你的看法倒是和太子差不离,天津卫相处将近一月,你觉得太子如何?”
“臣不敢妄议太子殿下。”薛恕拱手低眸,借着阴影藏住了眼里戾色:“但臣正有一事要向陛下回禀,与太子殿下有关。”
“哦?说来听听。”隆丰帝略微坐直了身体,脸上浮现兴味之色。
薛恕便将大沽口迎战海寇一事说与他听了。
“当日大沽口一战,太子并未上报兵部,直接去信广宁卫指挥使肖同光,调了千人驰援天津卫。后来拿下海寇清点贼赃,太子也并未让臣经手。海寇共两艘五百料战船,三艘四百料货船,其上货物被太子殿下与肖指挥使瓜分。”
按照大燕律,这些贼赃亦该登记造册,充入国库。
只不过卫所抗击海寇损耗巨大,常以缴获贼赃作为补充,几乎已成了常例。朝廷上下对此都是睁只眼闭只眼,素来是民不举官不究。
如今薛恕将之报上来,隆丰帝只觉得他虽然不懂其中关窍,但如此小事亦能报与他,说明这一个月他与太子相处并不算太融洽。
或者说,并未被太子笼络过去。
隆丰帝顿时放下心来,只道:“太子此举虽不合章程,但并不算过分。”
见他并不在意,薛恕便垂首不再多言。
隆丰帝对他的进退有度愈发喜欢,便也不吝给他点甜头:“你去天津卫一月,朕观西厂制度松弛,人员惫懒。西厂提督赵有文年岁已不小,怕是有心无力。日后西厂办差,还需靠你。”
西厂早已废置多年,隆丰帝如今这番话,无异于是要复用西厂。
薛恕却并未喜形于色,十分沉稳地谢恩。
又道:“臣还有一事向陛下禀报。”
“说。”
“臣在命人清点账目时,查抄出的金银物件等共计两千余万两,但方御史处理出来的亏空却高达两千六百余万两。为了查清差额流向,臣提审了罪犯万有良等人,经审问得知,这两年间,万有良每季都会以‘冰敬炭敬’之名向户部侍郎陈河送孝敬,前后数额总计有两百万两之巨。另还有一些流向他处,臣都列出了名单,请陛下过目。”
他自袖中拿出一张名单并几封来往书信呈了上去。
书信自然是老道士伪造的。不得不说,老道士这一手造假功夫出神入化,便是他拿着有陈河手迹和钤印的卷宗比对,也看不出任何差别。
隆丰帝看完,将信件重重拍在案几上,怒道:“你去,将这些人都拿下。给朕细细地审!一个户部侍郎,两年间竟受贿两百万两,真是好大的胆子!”
得到了他的吩咐,薛恕躬身,微不可查地勾了唇:“是。西厂人手不足,臣可能自四卫营与锦衣卫借调人手?”
这些小事隆丰帝自然懒得管,挥了挥手,道:“随你。”
薛恕领了命,便躬身退了出去。
行至殿门口时,正遇上掌印太监高贤。高贤皮笑肉不笑地看着他:“薛监官年纪轻,可别贪多嚼不烂,反倒把自己个儿撑着了。”
薛恕冷淡瞥他一眼,并未搭话,大步离开。
见他气焰竟然如此嚣张,高贤沉下脸,满目阴沉地望着他的背影。
此时坤宁宫里,殷承玉正在虞皇后说话。
虞皇后还未出月子,正在暖阁里休养身体,刚出生的殷承岄就被放在她边上的小木床里。
殷承玉一边同虞皇后叙话,一边逗弄殷承岄。
经了几天,小小的婴孩已经长开了些,身体滚圆,皮肤粉嫩,一双睁大的眼睛如同黑曜石。殷承玉拿手指逗弄他,他便伸着藕节一样的胳膊去抓。
殷承玉先前满腔的阴郁戾气彻底散开,嘴角勾起浅浅的笑。
上一世殷承岄回宫时,已经六岁了。
他刚出生就被赵嬷嬷带着逃出宫去,在偏僻的乡野隐姓埋名生活。赵嬷嬷当时逃得匆忙,身上未带太多银钱,是靠着四处给人做绣活、浆洗衣裳才养大了他。
殷承岄在乡野长到六岁,连字都不识几个。又因为乡野中孤儿寡母总遭人欺辱,性子也变得乖戾偏激。
那时他身体已经不太好,为了尽快让殷承岄长成合格的储君,他狠下来心来拿戒尺严罚,才掰回了他的性子。
只是他到底是没有机会看到他长大后的模样了。
好在重来一世,有他和母后的保护,殷承岄再不必受颠沛流离之苦。
殷承玉将手指从殷承岄的嘴巴里抽出来,拿帕子擦干净,又问起了满月宴的事。
虞皇后道:“满月宴定在四月初五,一切从简就是。听闻今春各地少雨,还有些地方遭了蝗灾。省下来的一应用度,我命人送去救济堂,就当是为你弟弟积福。”
“如此也好。”殷承玉想到下头报上来的灾情,也是皱了眉,又在虞皇后处坐了一会儿,便回了慈庆宫。
薛恕从乾清宫出来后,便去了趟御马监领人。
有薛恕的关系在,卫西河已经验过身份,拿了身份牌子,顺利入了宫。只不过他身体有疾,不能在御前行走,薛恕便直接将他带回了西厂,日后负责掌管西厂大狱。
将人安置好,天色已经晚了,薛恕便歇在了西厂。
他习惯性地想要点上雪岭梅助眠,接着又想起香味沾身恐怕会引人注意,便克制住了,只将那帕子压在枕头下,辗转半晌才睡了过去。
梦中又见殷承玉,只是这回却不同以往辗转于床榻间,又是另一番景象。
殷承玉穿着一身与他极不相配的粗布麻衣,静默坐在廊下,表情很淡。他脸上犹带病态的苍白,往日红润的唇毫无血色,压抑地咳嗽了两声后,侧脸对身侧的郑多宝道:“墙倒众人推,树倒猢狲散,如今我已无倚仗,他们如此,也是人之常情。”
郑多宝愤然道:“可当初——”
“如今还提什么当初。”殷承玉抬手打断了他,又咳了两声,语气淡淡道:“旁人都靠不住,莫再多想了。只要我一日不死,总会有翻身的机会。”
郑多宝还想说什么,却忍住了。他扭头偷偷擦了眼泪,哽声道:“那我去替殿下煎药。”
殷承玉“嗯”了声,没有回头,继续坐在廊下。
萧瑟秋风卷起落叶,打着旋经过。他满头长发未束,在风中飘飞,一双温情的眼里只剩下苍凉孑然。
薛恕想要靠近他,可脚步一动,人便惊醒了。
只那一双苍凉的眼睛仍留在脑海中,叫他心脏攥成一团,酸涩难言。
即便明知道只是梦境,可薛恕回忆起来,仍然控制不住戾气缠身。
那样金尊玉贵的人,不该满身萧索坐在廊下。
他就当端坐高堂之上,尊贵无匹,受万人朝拜。
心底有什么涌动着,他忽然很想见殷承玉。
但宫中不比天津卫,耳目众多,他如今的身份更不便出入东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