浑浊的眼睛透出些许狠意,隆丰帝从腰间摸出一块令牌放在殷慈光的手中,沉声嘱咐道:“叫高贤多盯着些,以防生变。”
殷慈光瞧着手中的令牌,嘴角微微翘起,敛眸应是。
后宫中的暗涌殷承玉并未参与,他只不动声色地加强了景仁宫的防卫。同时趁着掌监国之权的当口,开始清算邵添的旧账。
已在诏狱里住了好些时日的周知龄终于派上了用场。
周家这些年来的银钱去向、以及望沱岭私兵统统被翻出来,所有矛头都直指邵添。
殷承玉当朝质问,邵添却是不慌不忙地脱帽喊冤:“这都是污蔑!臣这些年对同宗多有关照,早年间确也见过那周知龄一面,但那不过是鼓励同宗上进的后辈罢了!哪知道他竟包藏祸心,胆敢借着老臣的名头做出这等祸事!若太子殿下不信,老臣愿意自请辞官,只求太子殿下彻查,还老臣一个清白!”
他跪在殿中,声声泣血,长叩不起。
一时间诸多与邵添有往来的官员都纷纷脱帽请愿,要求彻查还邵次辅一个清白。
殷承玉早有所料,瞧着跪了一地的官员,高高拿起轻轻放下,自是没应允邵添请辞一事。他一面命大理寺联合刑部彻查此事,一面又放了邵添的假,还给了不少赏赐让他暂时归家好生休息。
“若查明是周知龄污蔑之词,孤必会还邵大人一个清白。”
这点小事,无凭无据,并不足以撼动树大根深的邵添,但殷承玉本也志不在此。
回了慈庆宫之后,殷承玉召了谢蕴川前来侍读。
往来多次,谢蕴川对于慈庆宫已经十分熟悉,得了传召之后,便匆匆入了宫。
他翻开书页,正要顺着上一回未读完之处继续,却见殷承玉摆了摆手,道:“今日不读书,孤有一事难以抉择,正好问问谢修撰。”
谢蕴川合上书籍,正襟危坐:“殿下请讲。”
殷承玉毫不避讳地同他说了朝堂上的争论:“周知龄已由东厂审过数次,所言不会作假,但他也确实拿不出证据来。邵次辅是股肱老臣,孤既敬重他,又不愿放过任何一只蛀虫,谢大人说,此种境地之下,孤当如何?”
未曾想到他会忽然提起邵添,谢蕴川置于膝上的手倏尔攥紧。
他作思索状,实则谨慎地抬眸打量殷承玉的神色,揣度他忽然同自己说起此事的缘由。
朝堂上的争论还未传出来,普通人并不知晓。而太子有那么多的幕僚,却偏偏要问他一个小小的从六品修撰的意见,叫他不得不多想一些。
难道太子已经知晓了他的身份?
可他打量了半晌,却瞧不出任何端倪。只能谨慎回道:“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若周知龄所言为真,那邵次辅所犯之事绝不可能只此一件,殿下不如从旁的事入手查证。”他垂着眸子,遮住眼底涌动的情绪,保持着平缓的声调道:“昨日臣读《三十六策》,其中有一句‘疑以叩实,察而后动’,或可解殿下之困。”
殷承玉沉吟片刻,似有所得,笑道:“《三十六策》中还有一句‘敌之害大,就势取利’。谢修撰应能解其意?”
谢蕴川心中一紧,越发觉得他字字句句都是意有所指。
攥紧的拳掩于袖中,他思绪不定。
这些日子侍读,他对太子自是有所了解。太子学识渊博性情仁和,一派清风朗月之姿,凡是有幸见得太子的人,恐怕很难不对他生出敬服之心,他就如同世人所想象的最英明的储君一般,叫人生出无限的期待来。
但这世上真有如此完美之人么?
谢家的旧案不仅牵扯到内阁次辅,恐怕还会累及当今圣上的名声。皇帝是太子生父,他当真能替谢家翻案么?
谢家十几条人命沉甸甸压在身上,现在并不是最好的翻案时机,谢蕴川不敢赌。
他深深吸了一口气,对答如流:“敌人陷入危难之时,当顺势攻之,以取胜利。”
殷承玉观察着他的神色,见他逐渐平静,便没有再继续试探,而是道:“谢修撰所言不错,孤深有感悟,今日便到此为止罢。”
谢蕴川松了一口气,拱手揖礼后退了出去。
离开弘仁殿时,又撞上薛恕。对方似乎也是刚办完事准备离开。
谢蕴川往来宫中的时候多了,也听了不少有关对方的传言。大多数传言里,都说这位年轻的东厂督主心狠手辣,绝非善类。而且之前似与太子不合。后来似是在青州救了太子一命之后,关系方才有所缓和。
但谢蕴川自己所见却并不是如此。
这位东厂督主虽然相貌凶戾了些,但待人却十分和善,不仅仅是对自己,有几次他瞧见对方同太子身边的郑公公说话,也是十分和气的。并不似其他高位的大太监那般眼高于顶盛气凌人。
而且他能随意出入东宫应该是太子心腹,并不似传言中与太子不和。
谢蕴川摇了摇头心道传言害人,拱了拱手同薛恕见礼。
薛恕故意在此处等着他,见状露出个极和善的笑容来。如今他学郑多宝已经学得得心应手浑然天成:“谢大人今日这么早就回了?”
谢蕴川只说今日太子殿下忙碌,便没有再多说。
薛恕顺势与他同路,随口闲聊间竟又说起了周知龄的案子,似极为头疼:“先前殿下让我去查邵次辅,我让东厂番子去查了一圈,却什么也没查出来。乍一看起来对方的确是个清正廉洁为国为民的好官。但便是最为清正廉洁的官员,东厂番子查过一遍,也能翻出些阴私来。邵次辅的屁股后头实在干净得叫人生疑。”
谢蕴川脚步一顿,侧脸瞧着他,心中逐渐明晰起来。
他不再遮掩,而是直言道:“太子殿下可是知道了什么?”
若说先前太子的试探还只是让他生疑,那么现在薛恕的话却已经叫他笃定,太子已经知道了。
薛恕正是他的说客。
薛恕勾唇一笑,并不明言:“殿下宽和,不愿强人所难。若谢大人愿意明言,殿下便知道。若不愿意,殿下自是不知。”
谢蕴川心中微动,对方既已经有所觉,再隐瞒也是无益,他思索片刻便已有了决断:“此地不宜谈事,还劳烦薛督主同我去个地方。”
第120章
二人出了宫后,谢蕴川引着薛恕去了自家宅院。
谢蕴川不过从六品修撰,翰林院又是清贵之地,俸禄并不算高,因此他所居的这处宅院乃是租赁而来。距离皇城颇有些远,一进的院子也并不大,但胜在清幽。
引着薛恕进了书房,谢蕴川让小厮守着大门,又将书房门窗全都敞开,确保四周无人探听之后,方才请薛恕坐下,自己则钻到书桌下头,摸索着挖开两块青砖,将底下用油纸包着的东西挖了出来。
“这些东西,我藏了六年之久,这是第一次让它们重见天日。”谢蕴川小心翼翼揭开沾满了泥土的油纸,露出里头深褐色的木匣子来。
扁平的木匣子陈旧斑驳,四角都有磕碰痕迹,只看外表就上了年头。
谢蕴川将贴身收着的钥匙拿出来解开锁,木匣里还有一层油纸。将油纸解开之后,方才露出内里一沓发黄的纸页。
薛恕的目光落在那沓纸张上:“这是当年科举舞弊案的卷宗?”
谢家的案子,他自然也知道一些。
大约是七年前,也就是隆丰十二年左右,谢文道科举舞弊案闹出的动静不小。
那一年会试,共取进士一百二十一名,是历届科举中取进士最多的一届。但也是这一届,发生了举子不服会试名次,数十名举子在贡院之外抗议,群情激愤之下甚至撕毁了皇榜的恶劣事件。
盖因这一届会试的进士名单里,有四人皆是出了名的不学无术之徒。有与这四人同乡的学子还曾听他们大放厥词,说先前的院试、乡试都是买到了考题才得以中第。
而就在这次会试之前,这四人也曾隐隐提起过会试稳中,字里行间十分自信。但凡是与他们相交的学子,都知这四人其实连四书五经都未熟读。
可会试放榜之后,这四人之首却中了第一名会元,余下三人亦都是名列前茅。
放榜出来之后,这四人气焰越发嚣张,大肆摆宴发帖广邀学子,却不想此举激怒了落榜的学子们,才有了学子齐聚贡院抗议考试不公、甚至撕毁皇榜的一幕。
此事动静太大,很快便被往上报,传到了隆丰帝的耳中。
大燕自开国以来,一直十分重视科举取仕,科举舞弊乃是重罪。于是首辅虞淮安立即向隆丰帝请命开复试,并彻查此事。
复试题目乃是虞淮安亲自拟定,而那四名在会试中名次极佳的学子,这一次交上来的卷子却是狗屁不通!
于是在复试结果出来的当日,四人便被下了大狱,连带着这四人先前的院试与乡试的主考官监考官等都一并彻查。
而四名学子在经过大理寺官员反复审问之后,终于交代了实情——他们在会试之前买到了题目。
——这一年会试的题目,是由主考官与副考官共同拟定。
当时的主考官正是时任礼部尚书的邵添,而副考官则是谢蕴川的父亲、掌院学士谢文道。
这两人当即便被羁押,之后又有大理寺官员根据那四名学子口述缉捕中间联络交易的卖题人,最后查来查去,那卖题人却是谢文道的长随。
如此一来,泄露考题的人自然就锁定了谢文道。
很快谢文道便认罪画押,并被处以斩刑。而无辜被牵连的邵添,则在之后被释放,并且一路青云直上,调任吏部尚书,又入内阁,成了次辅。
但实际上,此案疑点还十分多。
比如会试的考题一共有七道,其中五道由主考官拟定,只有两道由副考官拟定。副考官拟定的题目需由主考官审阅,但主考官拟定的题目,为防止泄题副考官却无权查看。但那四名学子所得的题目,却是一道未漏。
只不过当时有谢文道的长随指认,谢文道又很快认罪画押,此案便匆匆了结了。
“父亲为人刚直,我母亲与大哥都不信父亲会泄露考题,四处为父鸣冤,又想寻门路见父亲一面,结果还未见到人,就传来父亲已经认罪且将被问斩的消息。我大哥察觉不对,托旧友拿到了卷宗,发现了诸多疑点,原是打算去拦轿求助虞首辅,结果就在求见首辅的前夕,谢家惨遭灭门。阖府上下共十二人,无一幸免。多亏大哥谨慎,在出事之时将证据藏在只有我与他才知晓的地方,才没让仅剩的证据被毁。”
说起旧事来,谢蕴川温润眉眼沉下来,覆上浓郁阴霾。
他轻抚薄脆泛黄的纸张,将之拿起,交给了薛恕:“后来我回京时,听说大理寺走了水,烧毁了不少卷宗。我暗中取走了大哥藏匿的卷宗,又四处打探那长随与四名学子的下落,才得知长随早已在狱中畏罪自尽,而那四名学子中,有三名已经死于意外,唯有一人不知所踪。这么多年来我一直在暗中寻找,近些日子才找到了一些蛛丝马迹。”
“作弊的学子都未留活口,想来是他们当初的供词有问题。”
薛恕接过卷宗收入袖中,道:“余下那一人便交给咱家罢,再没有哪里比东厂更加安全了,咱家不让他死,他就死不了。”
谢蕴川观他态度,忐忑的心顿时定了一些,却还是迟疑着提醒道:“此案曾上达天听,听闻我父亲的斩立决,是陛下御笔亲批。”
若是寻常冤案,翻案便翻案了。但皇帝御笔亲批的案子,若是翻案,便是有损帝王颜面。这也是他一直隐忍不发的缘由。
薛恕睨他一眼,哼笑道:“谢大人便将心放在肚子里吧。”
皇帝的面子在太子眼中可不值价。
谢蕴川闻言没有再多说,沉默地送他离开。只在他出门时,才深深一揖到底:“大恩不言谢,薛督主今日襄助,谢某铭记于心。”
“谢大人客气了。”薛恕回眸瞧他一眼,客客气气将人扶起来,这回是真心实意笑得开怀。
东厂番子办事素来利落,按照谢蕴川提供的线索,很快就找到了那藏匿起来的学子。
对方自发现了三个好友先后“意外”身亡之后,心感不安,便在家人的安排下改头换面藏到了一处农庄上。这些年他唯恐自己的存在暴露被人找上门来灭口。活得战战兢兢,早就没有了当初的嚣张肆意。
在恐惧的折磨之下,刚过而立的人已经满面沧桑。瞧着找上门的番役,没有丝毫抵抗便被带走。
接下来的事情就变得简单起来。
趁着邵添在家“避嫌”的当口,又有几个性格刚正的御史联合参了他一本,将当年的舞弊案翻了出来。
尘封的旧案被提及,自然要调阅卷宗。只是都察院的人去调取旧年档案时,却发现当年的卷宗早就毁在了大火之中。
邵添得知消息,露出早有所料的笑容。斩草要除根,他做事想来不爱留后患。看看,这不就派上了用场么?
当年负责此案的大理寺少卿如今已是大理寺卿,对着前来调取卷宗的薛恕以及都察院官员无奈笑道:“薛督主,这实在是太过不巧,您看这……?”
薛恕瞧着对方难掩轻松的笑脸,缓缓眯起眼眸,自袖中将那一沓泛黄的卷宗抽出来,让他瞧最末尾的印章:“这不正巧了么?咱家刚得了这么一份卷宗,正是谢文道舞弊案的。寺卿大人且瞧瞧这卷宗的真伪。”
大理寺卿瞧着陈旧的卷宗,脸色霎时就变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