且说乐琰,离了端本宫回到家时,实在是身心俱疲,这一年多以来,她就好像是个连轴转的陀螺,从睁眼到闭眼,中间能休息的时间少之又少。不说别的,几乎是天天早上六点多就要起,吃个早饭就赶到张家去,晚上五点多才从张家回来,冬天天黑的早,往往到家时天色都黑透了。这还不算完,除了端本宫的事情之外,还有女红上的功课与沈琼莲那边布置下来的作业,往往有时还要挑灯夜战,精神长期高度紧张的结果就是,乐琰直接在家睡了两三天,甚至连张老夫人的召唤都被她装病推过去了。
却不想,秦氏这边正在打点年礼,眼看进了腊月,送往张家的年礼里,却少了乐琰亲手给张老夫人做的针线,往年她都有送去,今年不送,难免让人觉得失礼,因此尽管乐琰喊叫着身体疲惫,依然是亲自过来把乐琰抓了起来,让她加班加点绣一条帕子出来,乐琰一边抱怨着,一边打点了针线,窝在炕上乘着日头好,仔细地比对着各色丝线。总算挑了两三种颜色,打算赶着绣出一方花色新奇的帕子,当作孝敬给老夫人的年礼,过几天自己亲自带过去,也算是全了礼了。
南齐自然是去针线房拿丝线了,因为金线价值比较贵重,一直是秦氏亲自收着的,乐琰想到自从她的弟弟出生,自己还没怎么和他培养过感情,秦氏这一年多来也实在是满辛苦的,便亲自到秦氏房里去。果然,秦氏正和儿子玩耍呢,见到乐琰来了,笑道,“你看,乐琼已经会爬来爬去了。”
乐琰虽然和几个庶弟不和,但乐琼是嫡子,而且秦氏为人又好,那自然是有所不同了。当下耐心地与乐琼玩了一会才道,“打算给老夫人做张帕子,问母亲来讨些金线。”秦氏便开了妆盒,绕了一些出来。乐琰一边配着丝线,描着花样子,一边和秦氏说些闲话。秦氏见乐琰心情不错的样子,便若无其事地道,“说起来,到了京城这么久了,我也还没去拜望过老夫人。却是怕前去拜见,反而让她想起旧人,反倒增添了伤心,你是个聪明人,你道,今年我该不该去呢?”
这却是个满棘手的事,因为张氏的原因,夏家人自然是不得老太太的欢心的,但乐琰接下来一段时间可能要去张家上课,说起来,也很应该去拜望感谢一下,乐琰想了想,笑道,“不妨事的,年前他们忙得厉害,就不用去了,等到年后,上学这件事定下来之后,再用这个名义去拜访,也是蛮好的。”
以这个名义上门,不但显示了秦氏对继女的关心,还把两家人的来往范围限制在乐琰与乐瑜身上,不太会招惹老夫人的好感,的确是很聪明的。秦氏点了点头,笑道,“好,那就这样办。另外,你屋子里头的丫鬟都大了,我平时看着,也配不上你的身份,都是些蠢笨的人,年前家里正好要采购一批人,因为你没空,我也没有叫牙婆过来。”
她顿了顿,乐琰立刻道,“我晓得了,正要和母亲商议呢,原来在天津,因为院子比较大,院子里用的丫鬟太多,要我说呢,我们也不是什么名门大户,两个大丫环跟在我身边,四个打下手,再要几个婆子,也是完全够了的。母亲觉得呢?”
秦氏本来就是这个意思,但却不太好说出口,因为乐琰屋子里的编制还是张氏在的时候定下的,她是后娘,由她来削减,难免是招人诟病。见乐琰这样知情识趣,她不禁暗暗点头,心道,“当时坚持要嫁进来,如今看起来,果然是不错的,这样聪慧懂事的小姑娘,省了我多少心。将来,还不知道要带给娘家多少体面呢。”
说着,母女两个便在一起吃了饭,第二日,秦氏果然派人把牙婆叫上门,叫乐琰自己来挑,乐琰身边的丫鬟几年来陆续嫁人,此时身边只剩下南齐,也是和外头的人订了亲的,因为是侍候过才女夏二姐的丫鬟,极是抢手的,竟然也和一个有秀才功名的读书人订了亲。乐琰见南齐站在自己身边,眼神却在这些待售的小女孩身上扫来扫去,便轻笑道。
“南齐姐姐,难免还要把你留到年后,把这些人训练出来,你再出门子了。”
南齐这几年在乐琰身边,也颇学了些眉高眼低、待人处世,闻言笑道,“侍候姑娘是奴婢的本分,姑娘要打趣奴婢,奴婢却是不依的。”乐琰笑了笑,仔细看了那群女孩子,人大约有六七个,倒也被牙婆养得面色红润,一个个看起来都是长相不错,聪明伶俐的。便问牙婆道,“可都识字?”
那牙婆却是转着一双不甚老实的眼睛,滴溜溜地打量着乐琰,想看看这夏二姐究竟有什么本领,见乐琰问了,忙道,“也都认得些张三李四的,却都是极机灵的孩子。”乐琰注视着这群女孩子,在她的目光下,一个个都低了头,有的还不老实的四处乱看,有的则只注视着自己的脚尖,还一个长相平凡、头发发黄的女孩,却是冲着她微微一笑,这才垂下头去。
乐琰便来了兴致,指着她道,“你叫什么?今年几岁了?”
那女孩福了福身,脆声道,“奴婢名叫婉玉,今年十三。”
牙婆忙补充道,“这个婉玉,原本也是个好人家出身的女儿,父亲是个秀才,偏偏去年冬天大疫,父母亲病了些时日,也都去了,家里贫穷,只得卖了身与婆子我,换得几两银子去葬了父母。不但认字,而且干活极是用力,十分实诚。”她没说,并且长得相当一般,大有人家想买去在少爷身边服侍的,又可以照管书房,打点儿子的衣食住行,又不怕在婚前闹出什么丑事。
只是这婉玉却有主意,苦苦央求牙婆道,“听说夏郎中家有意采买奴仆,像奴婢这样的,岂不是正好在夏二姐身边服侍?一样的身价银子,婆婆为什么不怜惜婉玉,叫婉玉去个好去处呢?”她也是个心软的,便应了下来。却不想今天到了夏二姐面前,婉玉不过多笑了笑便罢了,她便多说了几句好话。
乐琰果然听出了兴致,又问了几句,那婉玉果然对答得甚有条理,连秦氏都暗自点头,心想,虽然年纪比乐琰大了几岁,但到了乐琰出嫁时,也可以做个管事媳妇带去,就算乐琰真的有大造化,留在家里,倒也是蛮不错的。因此,她便被顺理成章地留了下来,乐琰又挑了三个干干净净、老老实实的小丫头,一起归南齐教导,让她们都下去了,牙婆收了身价银子,却不着急走,而是与秦氏说了些东家长西家短的,这才满意地离去了。
秦氏见乐琰似乎有不解之色,便笑道,“你可是不懂我为什么要和这个婆子说话吗?”乐琰点头道,“虽然我也不是高洁到不愿闲言碎语什么的,但这个老婆子说的那都是什么呀。”什么张大人家妻妾相争,什么李大人家宠妾灭妻的,完全是让人生厌的废话。
秦氏便解释道,“咱们这当主母的,可不能对外界消息一概不通,别小看这个婆子,她能走街串巷刺探消息,比我们的耳目要灵通多了。譬如说,张大人是你爹的同僚,他家妻妾不和,那送去的年礼里就不能有给小妾的份。宠妾灭妻不是正道,李大人的仕途也会受到影响,我们就要小心规避与他们家来往过密,免得被牵连了。”
乐琰听了她这一席话,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看来在古代做个官夫人也并非只要高坐着享福就好了,还是蛮多事要操心的。秦氏看她听进去了,又道,“当然,若是她说得不对,女眷聚会时,自然也是会有人解释的,因此也不用担心冤枉了人家。毕竟无风不起浪,她也是不敢瞎编的。这个婆子其实算是风评一向不错的,不然也不会让她进了家门。你看,她送来的小姑娘都是一付干净相,也比较懂事,一调教就能上手了。”
说着,又教了乐琰不少为人处世的小窍门,乐琰都记在心里,两人相视一笑,都在心中道,“看来这门亲事,当时是找对人家了。”
有了这样的事情在先,之后秦氏在当家理事时,都会把乐琰叫过去让她耳濡目染,跟着学些人情世故什么的。乐琰穿越几年来,这才算是真正融入了明代女人的生活里,不要看秦氏长得不好,但看夏儒被她管束得严严实实的,就知道这个女人其实非常有手段,而秦氏的确也是很会做人。夏家本来固定资产并不多,李氏当家时,每年的收益是左手进右手出,秦氏过门后陪嫁的几门生意获利都很丰厚,她也不吝惜,都并入公帐使用,几年下来,已经有了不少盈余,秦氏这才把账本分做两处,将那些盈余置办了一些产业,这样一来,公帐也就有了盈余。可以说秦氏的确是个古代理财好手了,乐琰对学习她的作风也是蛮有兴趣的,并不以为苦。到了年后,她的课表无形之间就变成了这样:每天早上到秦氏跟前学习李家,下午则在自己的屋子里温习沈琼莲给的课本,见缝插针地练习女红,不时到张老夫人、张皇后处陪伴,每个月两次,在沈琼莲那里学习知识。
也完全没有轻松一点嘛……就算没有上课,她的生活依然是被各种学习给填充得满满当当的,根本享受不到传说中统治阶级大小姐骄奢淫逸的生活,实际上,虽然穿的是绫罗绸缎,吃的是山珍海味,但乐琰还是比较怀念现代的生活,只是她这个人一向是很务实的,反正回也是回不去了,也只好老老实实地在古代继续忙得和陀螺似的生活下去。
在不知不觉间,时间就像是水一样无声无息地流淌而过,乐琰已经九岁了,她的生日自然不再像以前那样默默无闻的也就过去了,因为张老夫人发话啦,今年的生日,就由她来给乐琰操办。并且早在生日前半个月,就遣人到夏家,说明了要把乐琰接去小住,直到过了生日才把她放回来。
秦氏虽然觉得张老夫人的举动有点霸道,但她也只能无奈地应了,在乐琰去张家之前,就把她的生日礼物给她了。乐琰这几年和这个继母的感情还是不错的,知道张老夫人的做法让继母有点难看,但也只得宽慰了一番,又抱着乐琼叮嘱他要听话,乐琼也已经一岁多了,可以在场地里四处走来走去,听了乐琰的吩咐,眨巴着大眼睛笑着答应了下来。
此番出去,自然比不得当年日日到张家那样随便,虽然也不用摆什么排场,但随身服侍的丫鬟也是要带几个的。婉玉被乐琰改了名字叫珊瑚,已经俨然是小院子里比较得用的大丫环了,乐琰便让她与云母看家,自己带了最老实的青金出门,青金这几年来都很少有机会踏出夏家半步,头一次跟着乐琰出门,自然是兴奋得很,但她生性老实,即使是这么高兴,也不肯多说一句话,只是东摸摸,西看看的,觉得十分的新鲜。
乐琰看了,自己也觉得新鲜有趣,便含笑道,“你这丫头,到了英国公府若还是这轻狂样子,给我丢了脸,看我不罚你。”青金忙道,“姑娘,咱们家这小门小户呆惯了,我竟不知道在英国公府该如何行事才不丢姑娘的脸,请姑娘教我。”
这几年来,乐琰是常常在英国公府行走的,本来还好,有个才女的名头在那里,但这一两年她很少在人前炫耀才华,名声渐渐地淡了下去,便有人说些酸话什么的。乐琰自然是兵来将挡水来土掩,并不放在心上,见到青金问了,便指点她道,“那些高门大户里的夫人们,平时被宠坏了,最是会支使人的,你到了那里,要牢牢记住是我的丫鬟,不要什么人叫你去做事,你都傻傻的答应了。只是不要得罪了大夫人甄氏与三夫人连氏就是了。”
青金连忙应了,两人进了张府后,她留神注意时,果然见到,只有张老夫人、大夫人与三夫人对乐琰十分客气,别人么,暗地里都是作出一副怪相的。只是碍于张老夫人疼惜乐琰,不好意思说出来罢了。
连她都能看出来的事,乐琰又岂会看不出来?只是她才不会在意这么无聊的细节,不管别人喜欢不喜欢她,都得接受张老夫人非常宠爱她这个事实,更何况,她也从来都不认为自己能讨好到所有人。这天晚上,她自然是在丽雪房里歇下了,丽雪比她大上两岁,今年十一岁,也有个女孩子家的样子了,因为是夏天,穿着菲薄的紫色纱衫,看起来越发是眼若晨星,肤似软玉,只是今天却比平时还多了一分娇美,似乎是有什么心事似的,常常含羞低头,不知道在沉思着什么。
丽雪和乐琰这几年来是非常要好的,乐琰也很喜爱这个天真善良的小姑娘,看她忽然间变成这样,心里大概也有数了。便悄悄的问道,“大小姐,是不是镇远侯那边送了礼物过来?”
镇远侯与英国公府自从订了亲,四时八节,自然都有礼物来往,但这也不关丽雪的事呀。
丽雪面露羞涩,却怎么也不肯吐露藏在心里的到底是什么事,乐琰逼问不果,便奸笑着叫来了她的丫鬟墨香,笑问道,“好姐姐,你快告诉我,你们家小姐心里藏的都是什么事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