要说不想到宋嘉德的船上看一看,那自然是假的,乐琰原本没有提出要求,却是怕朱厚照听了之后,又生出别的事来。如今朱厚照都有话在先了,她还有什么不愿意的?与朱厚照到大街小巷转了转,便搬到了王阳明家中住下。
王大人虽然不算贪墨,但当官的除非是海瑞,总是有些油水的,王大人主办的又是牵扯到千万钱银的福船工程,因此当晚的家宴极是丰盛,又有天津本地的名菜,又有朱厚照乐琰吃惯了的京菜,可说是尽善尽美。帝后二人也心中有数:这无非是把福船工程的钱,往他们两人身上花罢了。因此吃得也很是安心愉快,因分了男女二席,乐琰便只得在里间与诸夫人并王守仁的子女说笑,倒是朱厚照没几句就和王大人聊得投机了起来,两个人足足喝了一夜的酒,谈经论道,好不快哉。王守仁也十分惊奇于这位外间传说不学无术的皇帝,居然是如此的聪明颖悟,言之有物,第二日早晨起来便又拎了些酒菜到客院来,把朱厚照拉到了厢房里,两人说起心学来了。
“先生所谓的心外无物,或许稍嫌偏颇了些。”他如此放浪形骸,倒是出乎了乐琰的意料,朱厚照倒是高兴得很,他这个人其实最怕别人和他客客气气的坐下来谈道理,说君臣之义,如今王守仁这样大方,正中了朱厚照的下怀,两个人谈得中饭都顾不上吃。朱厚照对这世界也自然有自己的见解,“心外无物,那敢问先生,风吹幡动,便不是风动,不是幡动,乃是心动了?”
王阳明便笑道,“一次我与友人同游南镇,友人问我:‘天下无心外之物,如此花树在深山中自开自落,于我心亦何相关?’”
他们现下所谈的有些类似于佛道中的打机锋,一问一答,都有深意,朱厚照问的不是风吹幡动——通俗的解释,大概可以说成是存在的意义,存在是被感知,还是存在并不需要感知为必要条件。王守仁提出的这个问题,从另一个角度解释了朱厚照的疑问,朱厚照微微动了动,盯着王守仁,等他继续说。
王守仁脸上也掠过了一丝激动,他压低声音,缓缓道,“我答:‘你未看此花时,此花与汝同归于寂;你既来看此花,则此花颜色一时明白起来,便知此花不在你心外。’这番话,便是心学的精髓所在了。”
朱厚照沉默了半晌,正要说话时,乐琰便推门而入,笑道,“风吹幡动,是风动也是幡动,更是心动。心外无物,所追求的并非是一味的不问世事不假外求,道在万物中,心学所求的,乃是与万物合二为一,心为万物,万物为心。先生,我说得是也不是?”
王守仁与朱厚照都愣住了,到底王守仁那时才创立心学没有几年,乐琰这么说,这意思却是深得他自己都要咂摸咂摸才能给出回答。一时气氛就冷了下来,乐琰也不在意,指着朱厚照嗔道,“你也是个不懂事的,这不是到赴约会的时间了?还拉着王先生说个不住。该打!”
原来乐琰一开始还有些不放心,在门口站着听了半日,听得两人说的都是形而上的东西,并没有牵扯到宣大一线的军事,这才慢慢安心下来,自己与诸夫人说些家常话,到了下午,宋嘉德派人来相请时,朱厚照犹自舍不得出厢房,乐琰便不得不亲自出马来拉。
经过这番对话,王守仁心中也多了些什么,咂摸着乐琰最后的几句话怔忡了起来,朱厚照也是心有所感,一时没了谈兴,三人便三人都骑上马往天津港去,一路上这年纪差距了快有20岁的两个大男人,依然是亲热地并骑而行,口中说个不休。
王守仁会与朱厚照这样投机,倒是乐琰所想不到的,她也说不出这事到底是好是坏,王守仁能创建心学,他的不凡是不用多说的了,从个性上来看,这位大哥也绝不是守旧君子一派的人物。天生就和离经叛道、异想天开有扯不清的联系,或许就是因为这点,他和朱厚照才能一见如故。毕竟抛开自己这个穿越者来说,在这个时代或许思想上和朱厚照最为接近的人,也就是王守仁了吧,他们都是生长在富贵乡中的子弟,却也都是自小就格格不入,习惯了富贵而不留恋于富贵。从某种角度来说,王守仁要比朱厚照还更有勇气得多,终朱厚照一生,他也没有主动放弃过富贵,但王守仁却在青年时代便主动投身于困境,也或许正因为如此,他是流芳百世的思想家哲学家,而朱厚照却只不过是个充满了争议的荒唐皇帝……
不管怎么说,乐琰也不得不承认,或许在这时代中,王守仁要比她更为贴近朱厚照,他们之间的观念冲突,要比自己与朱厚照的小得多了。毕竟穿越给她带来了无限好处的同时,也让她和其他人之间出现了一道难以跨越的鸿沟,许多对于她来说是理所当然自然而然的事,却是朱厚照想都不敢想的……而王守仁就不一样了,他是时代的叛逆者,甚至还走在朱厚照前头,对于朱厚照来说,他就像是个令人钦佩的老大哥,乐琰还是乐意看到他与王守仁之间发展出一段友谊的。至少这位大哲学家深通世故,不会作出让她为难的事。如果他能把朱厚照带上更加成熟的路子,乐琰当然乐见其成。
只是她的知己又在哪里呢?
隔着五百年的时间,她拥有了上辈子想都不敢想的权力与荣华富贵,而这一切似乎也容不得她作出任何选择。她只是被命运之手拨弄着的玩具,从一个境地被抛到另一个境地,不断地努力向上攀爬。事到如今,夫妻恩爱,予取予求,但在心灵上,她依然是孤寂的。而王守仁的出现让朱厚照变得不再那么孤单,她的知己呢?她可能拥有知己吗?
乐琰忽然没那么有信心了,毕竟,这是大明正德四年,公元纪年才刚刚进入十六世纪,足足四世纪的厚重时光,足以在她身边筑上一道厚厚的墙。这辈子要能找到一个在思想上真正理解她的人,恐怕没有那么简单。
她略带艳羡地回头望着神采飞扬的朱厚照,他正与王守仁说着什么,距离有些远,以至于她听不清丈夫口中的说话,但那张白皙俊脸上所散发出的快乐是毋庸置疑的。
乐琰转过头对自己笑了笑,踢了踢马肚子,马儿跑得更快了些。她渐渐地跑到了前头,头高高扬起,平静又骄傲。
宋嘉德的船就停泊在港口深处,几艘明显与周边的中国式帆船不同的西班牙式大帆船静静地停靠在不大平整的石质码头边上,好些个金发碧眼、红发蓝眼的西洋人正在船上忙碌着什么,而周围走过的中国水手显然对这些外国鬼子相当熟悉,已经见怪不怪了。但第一次见到这富有冲击性的景象的朱厚照与王守仁,却是都怔忪了片刻,未曾看到宋嘉德正微笑着从船头处迎了过来。
乐琰扫了眼这两个大明土鳖,翻身利落下马,迎上宋嘉德淡笑道,“宋老板,亲眼看了才知道,你的生意做得不小呀。”
宋嘉德还是那人畜无害的天使笑容,听了乐琰不知道是赞是讽的话,也只是微微笑道,“公子盛赞了。”乐琰有些没趣,撇了撇嘴,问道,“你开放参观的就是这艘船?叫什么名字?”
“原本的名字已经不重要了,今日之后,它便改名为皇后号……可不是每艘船都能有身份如此高贵的女士造访。这是我的荣幸,也是小人的荣幸。”宋嘉德将手按在胸前,对乐琰弯了弯腰,认真地说道。
要说乐琰心中没有一点半点的虚荣感,那是不可能的,不过她毕竟饱经风雨,吃下这点马屁,那还是不在话下的,当下只是点了点头,便回头对王守仁道,“王大人,这便是这家无名船队在大明的老板,他给自己起了个汉名,叫做宋嘉德。”
王守仁那是什么人?那是人精中的人精,乐琰话里的那点意思,他捕捉得不要太清楚——皇后在说到无名与汉名两个词的时候,微微加重了语气。
“哦,原来是宋老板。”他笑容可掬地对宋嘉德拱了拱手,便换成了葡萄牙语。“我的葡萄牙语也说得不错了,还给自己取了个葡萄牙名字,宋老板的葡萄牙语名字是什么呢?”
宋嘉德扫了乐琰一眼,笑容不变,语气轻松地道,“到了大明,就要说汉话,用汉人名字,这点道理我还是知道的:入乡随俗嘛。哈哈哈。”朱厚照也来到了他们身后,静听宋嘉德与王守仁玩花枪,宋嘉德对他点了点头,他也报以一个友善的笑容。
乐琰忽然就觉得自己此时就像回到了现代,在公司谈判里,她这边是本地的地头蛇,财大气粗拳头硬,宋嘉德却是来自远方的海洋贸易商,神通广大门路多,两方要坐下来谈买卖,那必然是尔虞我诈,互相都要显示一番肌肉才能坐下来分赃。朱厚照是年纪轻轻就空降董事长的英俊多金、离经叛道富二代,王守仁是灵巧机变精明干练的智多星干将,宋嘉德么,便是心机深沉来历神秘的海外ceo。眼下的这场会面除了服装与布景与现代有些不同,但本质上却都是一样的。
“王大人,福船工程的造船厂就是在附近不远处吧。”思绪发散了开来,乐琰便有了决定,偏头问王守仁。王守仁忙要弯腰显示恭敬,却被乐琰一把扶住。“王大人不必客气,出门在外,不讲那么多的礼。”
王守仁本来也只是和乐琰客气一下,他比年轻帝后大了快二十岁,对这对小夫妻,多少有些长辈看晚辈的心情,便捻须笑道,“那老朽就僭越了。的确,造船厂就在前头不到两里,只是平时都围了起来,不叫寻常人进去乱闯的。”
这和聪明人打交道,实在是叫人身心愉快,好像喝了杯好酒似的,乐琰才透了个气,王守仁就连桥都搭好了。朱厚照立刻就又给桥面上铺好了板子,“黛眉的意思,是想带宋公子去那里看看?”
“来而不往非礼也。”乐琰笑着拽了句文,“宋公子是见过世面的人,也能指点一下造船师傅么。”她却是在想,既然连朱厚照都有了用一用宋嘉德的心思,那对他的防范倒不必那么严厉了,先不说永淳公主的事,做生意的人,追求的无非是利润。中国的远洋航线要是能开创起来,这里面蕴含的商机那肯定要比宋嘉德现在能拿到的多得多,商人逐利么,合作,应当是一拍即合的事。那么让宋嘉德在福船工程里发挥点作用,也是题中应有之义了。
宋嘉德目光一闪,唇边笑容弧度加大,道,“这个再说了,我其实对航海懂得很少,造船修船,那不是我的事。”
他的语气虽然软,但态度的冷淡,是毋庸置疑的,乐琰也不生气,耸耸肩笑道,“随你怎么说吧。王大人,我们上船吧?朱寿你先去造船厂瞧瞧,一会儿,我们便来找你。”
宋嘉德便也不再提此事,与朱厚照互相致意分别,便带着乐琰与王守仁走向庞大的船只。乐琰不由得好奇地左看右看,只见船上的水手们虽然看似淡定,但来回走动之间,还是若有若无地瞄着自己与王守仁,便暗笑起来:恐怕他们还是第一批能够上船见识的中国人吧。
虽然看得出宋嘉德努力过了,但水手们还是我行我素,不少人都光着膀子,或是敞开了衬衫的领口,让五颜六色的胸毛接受深秋阳光的洗礼。王守仁才一上船就对乐琰面露苦笑:堂堂大明的皇后居然会出现在这种场合,传扬出去,对乐琰的名声肯定是个损害。
乐琰倒是不在乎这个,示意王守仁与带来的从人们找些水手攀谈攀谈,便对宋嘉德笑道,“舱房我就不进去了,一会儿你们搬几箱枪支弹药出来,找个野地叫人试射就够了。我想,你倒也不敢拿假货来蒙骗我的。”
“公子明鉴。我可还要在大明讨生活呢。”宋嘉德的黑发被海风吹得飘扬了起来,衬得绿色眸子如云似雾,“就由我陪伴公子,到船尾看看海吧。”
乐琰抿唇一笑,忽然找到了一点当年校园里约会的感觉,欣然道,“有劳宋公子了。”便与宋嘉德并肩往船尾走去。海风也吹起了她的衣袖,一时间,气氛还真有些浪漫了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