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群人呼啦啦的来,又呼啦啦的离开,福公公站在门口,远远地看着凤辇消失在道路的尽头,这才合上门进去。
他进了门,扯了一块抹布擦门框上的灰,擦了好几遍,抬眼就看见小主子坐在桌前,弓着腰,臊眉耷眼的,手中还攥着那本被皇后娘娘翻过的书。
方才福公公有多得意,这会儿就有多失落。
他凑到褚沂川身边坐下,唉声叹气地说:“小主子,都怪奴才。”
“福公公,不怪你的。”
“要是奴才懂的多一些,多识字,多能明白些道理,多教教小主子,这样就好了。”福公公紧抓着抹布,深深叹出一口气:“小主子是真的聪明,从前奴才教小主子读书时,小主子就学的快,一教就会,老奴很快就没什么能教的了。要是当初奴才能多找些书来,小主子肯定能让皇后娘娘大吃一惊的!说起来,从前余家就是世代书香,余妃娘娘也是出了名的才女,小主子定不会差到哪儿去。”
褚沂川将那本书又翻到那一页。
依旧是那串熟悉的文字,可以他如今的学识,还无法读明白。
“不过没关系!”福公公又振奋起来:“小主子,您忘了?还有皇上呢!”
“皇上?”
“是啊!”福公公说:“皇上仁慈,都肯让您在宫中行走了,定也愿意给小主子请个先生来教。余妃娘娘的父亲就做过皇上的太傅。朝中那么多大人,不论是谁来,肯定都比老奴教的好!”
福公公乐呵呵地道:“等以后小主子学的多了,变得厉害了,还能帮皇上的忙呢!”
褚沂川低头看自己手脚上的锁链,却不赞同。至少皇上并无皇嫂那样关心他的,至始至终从未与他说过一句话。
他低声问:“那得等多久呀?”
“寻常人读书,不也得十年八年的?”
“太久了。”
“不久,不久。十年后,小主子也还不到三十,正是好时候。”
褚沂川不吭声了。
他心说:那不还是很长吗?
……
暮时,日头西沉,金黄的余晖洒在屋檐上,趁着最后一点光亮还未消失,褚沂川与福公公两人一块儿坐在院子里择菜。
炉灶底下的木柴噼里啪啦地烧着,蒸腾的热水顶着锅盖咣当咣当,白米熟透的香味从缝隙中钻了出来,福公公长吸一大口,除了饭香之外,还闻到了更浓更香的味道。
只听外面有人敲门:“福公公,你在吗?”
福公公连忙跑出去。
“珠儿姑娘,你怎么来了?”
“是我们娘娘让我来的。”珠儿对身后人说一声:“送进去吧。”
宫人提着食盒鱼贯而入,将桌子布置好,各色菜肴也全都摆上桌,鸡鸭鱼肉一应俱全,满当当摆到了桌沿,大年夜也不过如此。
珠儿道:“东西送到了,福公公,那我就走了。”
福公公连忙叫住她:“珠儿姑娘,皇后娘娘让人送来这么多菜?这是什么意思?”
“我们娘娘心疼你们,特地让人做了那么一大桌子的菜,就是要你们吃好一些,养好身体。”珠儿道:“我们娘娘还说了,以后你们都不用再开火,每天,每顿,都给你们送过来!”
“这哪行啊!”福公公连忙说:“皇后娘娘已经帮了我们那么多,我们这儿什么都不缺,怎么还能让皇后娘娘操心这些呢!”
珠儿安慰说:“娘娘都已经决定好了,那你们就收着吧。娘娘还说了,再过一些时候,还要再请个先生来教你们主子。”
“教……教读书啊……”
一听这个,福公公拒绝的话就说不出口了。
他也是打从心底想要让自己的小主子更好一些。
他眼巴巴地送走了储凤宫的人,回来与小主子一块儿坐在桌前,对着满桌这辈子都未尝过的精致菜肴,一时老泪纵横。
“皇后娘娘可真是个大善人。都说长嫂如母,余妃娘娘去的早,皇后娘娘待小主子,也不比余妃娘娘差。”福公公感慨:“小主子日后可一定要好好上进,好好报答皇后娘娘。”
“嗯。”褚沂川低低应下。
从这日起,沈玉鸾果真每一顿都让人送来菜肴。主仆俩过惯了俭朴日子,起初还舍不得敞开肚子吃,后来见送的一盘不少,不吃也只能倒进泔水桶里,这得只好放开了胃口。短短一些时日,身上就多了不少肉。
至于请先生教他读书一事,就得等另一个时机了。
沈玉鸾盼了又盼,派去蜀州查探的人总算是回来了,回来的同时,还带回了一个叫做余良的人。
余良一进京,就得来了许多方的注意,还险些被刺客暗杀在驿站,好在他多年到处藏身为人机敏逃过了这一劫,而那封血书也送到了皇帝的桌案上。
关于其中复杂,沈玉鸾无心理会,只是听说这件事情之后,就拖着脚链去御书房找人。
铁链拖地的声音一响起,不用人传报,褚越和就知道是谁来了。
他郁沉的面色一滞。这些时日,两人从未有过好脸色,更别说沈玉鸾主动找他了。
褚越和扶额:“梁全,朕谁也不见。”
“嗻。”大太监忙不迭跑了出去。
褚越和拿起旁边的奏折,提起朱笔,刚扫过半页,又听见铁链拖地声哗哗响起。
他动作一顿,笔尖的红墨滴在奏折上,留下一滴墨痕。褚越和“啪”地一下合上了奏折。
但人已经哗哗走了进来。
“娘娘,皇后娘娘!”梁全慌慌张张地追在旁边,想要伸手阻拦,又被毫不留情地推开,想拦根本拦不住:“娘娘!皇上如今有公务在忙,这会儿没空见人。”
“没空?”沈玉鸾在殿中站定,抬眼与褚越和对上视线,她微微一扬眉,似笑非笑地道:“这不是很有空吗?”
褚越和:“……”
梁全:“这,这……”
褚越和摆摆手,大太监便识相的闭口退下。他拿起奏折,重新看了起来,头也不抬地道:“何事?”
沈玉鸾单刀直入:“蜀州的人回来了?”
“……回来了。”
“皇上如今肯信我的话了吧?”她抬了抬下巴:“这么大的事情,皇上都不让人通报我一声?”
“朝堂之事,与你何干?”
“当然与我有很大的关系了。”沈玉鸾斜了旁边的太监一眼,梁全连忙给她搬了一把椅子,而后撵着御书房里的闲杂人等一起出去。
沈玉鸾施施然坐下,抚平衣角的褶皱,气定神闲地道:“从人去蜀州的时候起,整个后宫里的人都在看我的笑话。臣女倒是不介意这些,在旁人眼中,惹怒了皇上的也是大姐姐,皇上不介意就好。只是人回来了,皇上知道确有其事,也是该好好补偿大姐姐吧?”
“虽然蜀州确有余良其人,可当年事实究竟如何,还不是你说了算。”褚越和冷笑道:“朕愿意松口重查当年的案子,可时隔那么多年,重新查起来会有多麻烦,更何况,也还不知如何,若是查到最后,还是余家的罪责,你和你保出来的罪妃之子,照旧是死路一条。”
沈玉鸾不置可否。
“皇上定会明察秋毫,不会放过任何一个罪人,也不会冤枉任何一个无辜之人。”
褚越和:“自然如此。”
“不过能找到余良此人,就代表事情有转机。”沈玉鸾轻咳一声,动了动脚,衣裙底下的锁链也哗啦啦的响:“皇上金口玉言,该不会忘了吧?”
“……”褚越和沉声道:“朕说了,事实如何,还未查清,一切都得等真相大白了再说。”
他绝口不提之前的狠话。
“不过,你能找到余良,也算是立了功劳。”他道:“你有什么要求,若是不过分的,朕也可以允你。只是你是如何得知蜀州有余良这人?”
“臣女绝无二心,皇上放心就是,至于臣女是如何知道的……”沈玉鸾顿了顿,道:“皇上就当是上天也看不过眼吧。”
褚越和皱眉:“沈玉鸾!”
“如果我不说,那皇上说的要求还算数吗?”沈玉鸾拉起裙角,露出底下丑陋笨重的铐链:“该不会是想出尔反尔吧?”
“朕说了,等水落石出之后,自然会放了你。”褚越和撇过头,不和她的视线对上:“此事事关重大,朕也得安抚朝臣。除此之外,你还可以提其他要求。”
“那您就给我换条好看些的链子。”沈玉鸾抬了抬腿,把铁链抖的哗啦啦响,“您知道这条铁链有多丑吗?臣女忍了许多日,实在是忍无可忍了。”
褚越和:“……”
他回过头来,“仅是如此?”
“就这样了。”
“你想好了?说不定此时你为沈家开口,朕也会答应你。”
沈玉鸾啧了一声,不耐烦道:“那还是给我换条锁链吧。”
褚越和:“……”
她说罢,果真识趣地站起来,转身就往外走,当真是半句也不提,只为换条好看的锁链而来。
褚越和真不知该说她聪明,还是大智若愚。与先前蹬鼻子上脸的模样的确不同。
眼见那道明艳的身影走到门口,又忽然停了下来,转过身来,一副还有话要说的模样。
褚越和暗道一声:果真如此。
“皇上,臣女能再问一件事吗?”
褚越和了然,颔首道:“说来听听。”
“既然您要重查余家当年的事情了,余家的事情可能有转机,您是不是该把人接出来了?”
“……谁?”
“就是现还住在冷宫里的……”沈玉鸾想了想,一时竟想不起来那个少年叫什么名字。她提醒道:“就是您的弟弟。他到底是皇室血脉,总不好一直住在冷宫里,连个伺候的人都没有。”
“朕会有安排。”
沈玉鸾这才放心,低头思索着走了出去。
皇帝那个弟弟,到底叫做什么来着?
先前说过吗?
褚越和:“……”
他“啪”地一下合上了奏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