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玉鸾的气来得快去得也快,早上还被气得吃不下饭,午间躺在竹林荫蔽处,翻着话本看在大太阳底下受罚的某人,没看几眼就心软了。
她朝着那边勾勾手指头,新护院便乖乖地走了过来。
褚沂川一身简单布衣,后背衣衫被汗水浸湿透,额前全是大颗的汗。
沈玉鸾将他招过来,又有几分嫌弃:“臭死了,快去洗洗。”
褚沂川沉默应下。
他并没有走远,只是去不远处的水井里打了一桶水,冰凉的井水迎头泼下,瞬间将暑气赶走。而后他又湿答答地走了回来,滴滴答答地站在沈玉鸾面前,等她的吩咐。
沈玉鸾又嫌弃:“去换身衣裳。”
他不动了。
褚沂川铁了心,一步也不离开她。没有办法,沈玉鸾只好让珠儿拿一身干净衣裳过来。
他不遮不掩,毫不避讳,直接将外衣脱下,露出宽肩窄腰,线条流畅的上半|身。沈玉鸾来不及移开目光,眼前瞬间被精壮结实的肉体充斥,她“哎呀”惊呼一声,只见湿润的水光顺着肌理分明的轮廓淌下,还没来得及看见更多,一切又很快被衣衫遮掩。
褚沂川系好衣带,朝她侧目。
沈玉鸾暗暗咬了一下舌尖,镇定地骂道:“你这人,怎么一点也不知害臊!”
褚沂川道:“小人无父无母,无人管教,不知礼数,小姐莫怪。”
“……”
沈玉鸾便又在心里骂他:从前一口一个皇嫂叫得好听,转头又说无人管教,当她是死的不成?
她烦得挥手:“走开走开。”
褚沂川便沉默地站在原地,装作一个聋子。
沈玉鸾这护院身强体健,模样好,身手棒,又不要工钱,的确实惠的很。可贪便宜就得忍受一个两个缺点,他就唯独不听让他离开的话。沈玉鸾看习惯了他这副装聋作哑的模样,便懒得搭理他。
只是那么大一个人杵在旁边,就是她想忽视都难。
她又翻了几页话本,书页投下一大片阴影,沈玉鸾看着看着,目光便忍不住被这道人影吸引走,褚沂川稍稍一动,她的目光也跟随着游移。
到最后,她只能说:“你坐下。”
褚沂川问:“护院也能坐吗?”
沈玉鸾白他一眼:“护院也得听主人的。”
他坐下后,沈玉鸾又把冰镇过的瓜果推过去。
褚沂川又问:“护院也能吃吗?”
沈玉鸾眼尾一扬,瞪着他道:“难道还要我求你?”
褚沂川这才伸手。
他坐的凳子比沈玉鸾身下藤椅矮一些,坐下后连手脚都不知道往哪摆,低眉顺目地屈身在一张小板凳上,倒是让沈玉鸾想起从前,他年幼时,总是乖顺地像只小狗跟在她的脚边。
想到从前的事情,沈玉鸾心便软了几分。
想他虽然变化不少,到底还有几分从前的模样。
她好声问:“你打算在这儿待多久?”
“不走了。”
“你不回京城了?”
褚沂川面色忽而变得冷硬:“你要赶我走?”
“怎么是我要赶你走?”沈玉鸾说:“你的一切事务都在京城,难道就不管了?迟早是要回去的。”
“那你呢?”
沈玉鸾:“我?我当然是留在兰州了。”
“那我也留下来。”
沈玉鸾惊诧:“你疯了?你留在这儿干什么?”
褚沂川低着头,沉声道:“我不留在这儿,怎么知道你是不是又要跑了。”
沈玉鸾一时哑然。
她虽看不清褚沂川的神色,却能看见他额角那一条疤。想来那是一场沉重艰难的战役,才留下这样深的一道伤,连上好的金创药都无法消去痕迹。沈玉鸾这才又想起来,他虽已经长得高大挺拔,年纪却比她还要轻。
她软声说:“我跑什么?我都在这儿住下了,你随时都能过来看我。”
“是吗?”
褚沂川忽然抬起头来,眼睛红了一圈,视线锐利,语气凶狠地说,“我出发前,你也是这样说。”
沈玉鸾一愣。
她呐呐道:“那我也是没想到……”
她前世在皇宫里待了三年,才等到沈玉致回来。她哪里知道,这辈子沈玉致提前回来了?
她做梦都想出宫,哪里有赖着不走的道理。
但到底是她爽约在先,沈玉鸾只好软声道歉:“我知错了。”
褚沂川抿唇瞪了她好一会儿,不敢置信她竟道歉道得那么爽快,一时心情难以平复,只能愤愤转过头,闷头将气尽数泻在果子上。
沈玉鸾不敢触他霉头,讨好地把整个果盘往他那边推了推。
推完,她又想到:虽说她的确走得突然,可褚沂川也没耽误,不也和一个公主好上,让她在兰州白等那么久?
怒意一下子涌上心头,她又愤愤把果盘拉回来,自己拿起一个梨子用力咬下。
午后。
沈玉鸾换到屋中歇息,支使自己的新护院给她扇风,自己躺在软榻上昏昏欲睡。
快要睡着时,外面忽然有一道大嗓门将她吵醒。
“沈姑娘!”一个头戴红花,唇间一点大痣的婆子喜气洋洋地走进来,推开要拦人的珠儿,挤到沈玉鸾的面前:“好消息,好消息呀!”
沈玉鸾睁开一只眼睛:“王媒婆,又是你?”
王媒婆说事前,先看到了站在一旁的褚沂川,她顿时眼前一亮:“这个人是?”
沈玉鸾瞥了褚沂川一眼:“是我家的新护院。”
王媒婆果真失了兴趣,又拉着她道:“沈姑娘,我今儿来,是带了一个大好消息。城东赵员外家的大公子,要让我来提亲呢!”
褚沂川停下动作,拧着眉看了过来。
“不嫁。”
“沈姑娘,我知道你眼光高,但也别这么着急拒绝。”王媒婆夸道:“赵员外家的大公子,不但一表人才,品性出众,家中条件也好,你一嫁过去就是做大少奶奶!”
沈玉鸾嗤了一声:“你看我像是缺银子的人吗?”
她懒洋洋伸出手,等半天没等到茶杯,才重重地咳了一声:“小川?”
褚沂川这才回过神来,心不在焉地倒了一杯茶水给她。
王媒婆连忙说:“这可不是银子的事,赵公子可是个秀才郎,还要参加明年的科举!你嫁过去以后,就是做官夫人,银子再多,哪有当官夫人舒服。沈姑娘,你说是不是?”
“不提他没考上,就是考上了,我也瞧不上他。”沈玉鸾摆摆手:“王媒婆,我上回就已和你说清楚,下回别来了。”
“沈姑娘,你别急,瞧不上赵公子,我这儿还有不少好人家呢。以你的条件,可不愁……哎哟!”王媒婆惊呼一声。
沈玉鸾朝她看去,就见褚沂川不知何时出了手,一眨眼的功夫,王媒婆就已经被他扯出好几步远。
王媒婆叫嚷起来:“哎我说!你这护院是这么回事?你们家主子还没说话呢,还不快松手!”
褚沂川冷声道:“她不嫁。”
“嫁不嫁也不是你说了算,沈姑娘,快让你家护院松手!”王媒婆远远地喊:“我这还有刘公子,张公子和孙公子没说呢!”
褚沂川面色更冷,移步挡在她的面前,厉声道:“滚!”
他这是从战场血海拼杀下来的气势,王媒婆被吓得一噤,七嘴八舌也没了话。褚沂川看其他护院一眼,立刻有人上前把她赶了出去。
人没影了,隐约还能听到王媒婆大嗓门的声音。
沈玉鸾好笑地看着褚沂川大走到面前,见他仍黑着脸,故意说:“你发什么脾气?”
“这样的人很多?”
“什么人?”
褚沂川几乎从牙缝里挤出几个字:“向你提亲的人。”
“是啊。”她施施然抚了抚垂在身侧的乌发:“我这样美貌又有钱的人,当然很多人喜欢。”
褚沂川唇角紧抿,脸色更黑。
“不只是什么赵公子,刘公子。上回还有个李公子给我写诗,再上回,还有个周公子亲自抬着聘礼到我门前提亲,除了他们还有不少,你要想听,我能给你说一下午。”
看他脸色越来越难看,沈玉鸾顿了顿,话锋一转,又说:“只不过,也不是什么样的人都能入我的眼。我都将他们打发了。”
褚沂川又问她:“什么样的人能入你的眼?”
沈玉鸾撇过头,不与他的视线对上。
她喜欢的自然是眼前人。可褚沂川没这个心思,她又岂能先说出口?
落到褚沂川眼中,她的躲闪都有避嫌之意。
他双手紧攥,深深嵌入掌中,恨声道:“论身份,论出身,他们挣的银子也不如我多。你那么爱打扮,那么会花钱,他们舍得把全部身家给你,肯去你豁出性命吗?”
褚沂川脚尖抵着她的软榻,居高临下投下大片阴影。沈玉鸾愣了一下,仰起头来看他,只觉自己好像被一头野兽圈在地盘里,令她手脚僵硬,哪儿也去不得。
“整整两年,我什么消息都没得到,我以为是你不方便。我回来的第一件事,就是进宫去找你,储凤宫换了一波人,没人告诉我你去了哪。我到处找你,你却在这和这公子那公子的好,原来竟只有我单方面想着你。”
他咬了咬牙,像是把自己最难堪的地方袒露在外,声音喑哑:“你收了我的金簪,你、你应当知道我的心意,却还这般玩弄我,让我像个傻子一样到处找你……沈玉鸾,你何必这样作践我。”
沈玉鸾已然听懵,也像个傻子一般,仰着头呆呆看着他。
她来不及去细想褚沂川口中的心意是什么意思,只见眼前人红着眼睛,说罢转身就要离开,忙不迭爬起来拽住了他的衣角。
她急忙说:“我给你寄信了。”
褚沂川张张口,忽然止住话头。
他尚且还未从那些浓重的情绪里抽离,又霎时被这句话砸得头晕目眩,木了好半天,才回过头,语气生硬地问:“……什么信?”
“我给你寄信了。”沈玉鸾紧攥着他的衣角,“出宫的时候,我就给你寄了信,好多封。我在信里把所有事情都和你说了,还给你留了这儿的地址。如果不是等着你来找我,我怎么会留在兰州这地方不走。”